第一章 2000年的第一个旭日,地球上的眼睛相视在同一个太阳上。还有一个共同的太 阳。太阳,眼睛,眼睛,太阳,眼睛与眼睛连成一条日出的地平线,而所有语言的 “太阳”,Sun ,Soleil,Contuse ,印地语,阿拉伯语……碰响一个黎明。 一天24小时日出,可是什么都没有开始。回到1917年前的语言和秩序,一切都 是已经发生过的命名过的。 还是那个太阳,太阳下,还是那个地球轨道,还是那个人类,还是同一个主语, 还是你们、我们和他们。明天,还是重复的昨天。 唯有太阳辉煌得看不见自己。阳光一亿年又一亿年地凋谢了,只有那么两缕偶 然成了眼睛。只有两缕就够了。当太阳第一次在人的眼睛里反观自己的时候,是何 等夺目。眼睛反观自己吗?人的眼睛看见了自己第一次看见太阳的第一个眼神吗? 至少,在阳光投下蝴蝶梦和鲲鹏逍遥的幻影之后,投下菩提树下的涅槃幻影之 后,投下奥林匹斯阿波罗家族的众神幻影之后,恐怕连太阳都在等19世纪莫奈们一 代人憧憬与梦幻的眼神。 等来了莫奈的日出。因为有莫奈的眼睛,伦敦雾原来是橙色的。莫奈改变了阳 光下世界的颜色,也在改变颜色的同时改变了阳光,甚至太阳。 同一种色温,在雷诺阿和高更的眼里,女性人体也就是一种阳光流艳的性感光 谱或者色韵的音阶。那是阳光最华丽的部分,不可抗拒的,他们被吸引在光中并且 随光浮沉:攀不上顶的高耸,没有底的沉落,触摸不到边的旷远,以及无岸的漂泊 与无涯的漂流……他们自己也已经是一片光了。 而凡·高是那样孤寂,忧郁,在莫奈身边,莫奈的阳光却给他投下更浓更重的 阴影。向南,再向南,非洲和赤道线上离太阳最近的地方,又已经铺展到戴拉克罗 瓦的画面。凡·高甚至没有她。只剩下自身的裂变,自己焚烧自己了——这是天意, 他自己就是太阳,就是浮世绘后最明艳的“日本”,他走过的道路就是近日的赤道。 太阳的历程,凡·高沿途留下了他的日出、星夜、苹果花和向日葵……他最后的麦 地也不到黄昏。麦地,依旧是麦芒与太阳的光芒一色,抗拒着暗云怒卷的天空,连 暗云与麦地之间浓墨乱点的鸦群,也仿佛是太阳黑子的黑火焰,直到烧尽自己。凡 ·高还有一片开放在表兄莫威墓地的桃花,花下,花影一样的,半是他的祭词也半 是他的祝词:只要还有一个人活着,就不曾有人死去。那是凡·高题写给19世纪的 阳光铭文。在一座坟前,至少凡·高的太阳相信,坟墓埋葬的是死亡而不是生命, 死亡死了。 是的,一个世纪绘画的眼睛,音乐的耳朵,文学的语言,连同哲学的头脑,都 靠近太阳。好像为了正视生命的残缺与世界的残破,总算曾经有过一个浪漫的太阳 世纪。 20世纪,我不曾和攻打冬宫的俄国士兵目光相遇。我只是在成长的语境中一次 次远望他们的背影,以及他们前面,到民间去的民粹分子们的背影,更前面,那些 在俄国找不到战场只好倒卧在巴黎街垒的罗亭们的背影,直到莫斯科小组赫尔岑、 别林斯基们——而他们彻夜激辩后映着莫斯科河上第一线曙色的眼神,是19世纪的 憧憬和梦幻。还有他们温情得让刽子手们寒冽的微笑,也同样闪烁着阳光。 红卫兵却一批又一批近距离逼视过我。我也迷惘地对视过他们革命狂喜的眼神, 当代英雄的眼神。是当代英雄,尽管他们为了崇拜一种现代图腾而毁坏所有的文化 符号,尽管他们因为重复一本书上的语言而丧失了自己的全部词语,尽管他们不过 是在一个现实最高权力的庇护下假扮了种种历史的角色,尽管出于一个人的意志, 他们突然在一个晚上出现,又同样突然在一个早晨消失了,尽管这一切,毕竟,中 国红卫兵狂喜的眼神逼视过一个时代。 革命和战争又是双生的。虽然在我的童年,四川用水也用山把炮火阻隔在远方, 我要走过的也毕竟是一个留下最多坟冢、纪念碑和亡灵牌位的年代。谁也改变不了 一个死亡符号。不过,我们来读墓志读碑铭读挽词,好像也没有比别人读风月读林 泉甚至直接读粉黛,读出了更多的什么。 斯大林格勒玛玛耶夫高地上的无名将士纪念碑,守望着自己的名字。层层叠叠 刻满了阵亡将士名字的纪念碑,因为数不尽的名字而无名。他们从-1出万物到叫出 自己名字的俄语,沉寂在这里。千千万万的名字叫不响一个死亡。一个叫不应的名 字,一双悲绝的眼神。 还有美国延伸到西太平洋的一排排凝固的雪浪。那是马尼拉湾的美军墓园,七 万座白色大理石十字架,七万簇白色水仙花。七万簇永远开在岸上的白水仙,临水, 照水,却再也回不到水,回不到自己。美学在死亡的外面,一簇簇映不出自己面影 的白水仙,一双双悲绝的眼神。 还有南京大屠杀不瞑目的眼睛。 跨过世纪,晚到2005年,彼得·艾森曼设计的欧洲被害犹太人纪念碑林揭幕。 从柏林勃兰登堡门到波茨坦广场,仿佛是渐渐陷落的地带,高高低低,挣扎出2711 根铅灰色长方体碑柱。要墓碑来支撑什么?塌陷在继续,连土地,连天空,最后连 柱石,只剩下他们悲绝的眼神望着还在下沉的一切。 世纪末的眼神迷乱了。并不是太阳衰变到被革命或者被战争击碎了,而是有多 少个迷乱的眼神,太阳就被切割成多少碎片。一个残缺的生命也只配对应一个残破 的世界。在一双双破裂成多瞳多影的眼睛里,处处是无序的分裂,变形,失衡,倒 置与错位。当第二个人用“人死了”重复“上帝死了”,因为不能第二次死亡,于 是第三个人便开始“终结”,哲学的终结,历史的终结,艺术的终结,甚至物理学 的终结……活着,好像就是一个接着一个继续终结。一代人的眼睛,既失去了眼前 的本体,不再“看什么”,又失去了眼后的主体,没有“谁在看”,只剩下迷茫的 空空洞洞的眼神。 还是那个太阳。2001年9 月11日,比天外行星还要突然的撞击,纽约世贸大厦 的双塔顷刻崩毁在无数双惊恐的眼睛里。21世纪的第一个眼神。 我也从我的胸膛同时听到那声纽约撞击的剧烈回响,而且有多少胸膛就有多少 回响,回声不绝。有过恐龙灭绝的外星撞击,掩埋庞贝古城的地球板块撞击,广岛 长崎废墟的原子裂变撞击,但是这是一次最直接的人体撞击,从纽约撞击,别斯兰 撞击,马德里撞击,伦敦撞击,到沙姆沙依赫撞击,仿佛回声撞响回声,没有一声 是余音。一场没有宣战也没有战场和战线的战争开始了,而且从此不分前线与后方、 军人与平民、武器与工具,甚至最终不分战争与和平。 在纽约双塔沉陷的一角天空,嵌满了惊恐的眼睛。可是没有一双看见世纪的第 二个眼神,那些引爆自己生命的人投给世界的最后一个眼神。他们的目光熄灭得连 太阳也来不及捕捉,因为死亡从来不转过身来。 那是怎样的最后一瞥?它看过我们,我们却永远看不见它。像是电子与负电子 或者质子与反质子偶然相遇的瞬间湮灭,他们的目光投出时已是一片灰烬。像是隐 藏在阳光里的一个永久的秘密,像是某种旷世不明的暗物质。 太阳望着每一双眼睛。太阳寻找着第三个眼神,假如21世纪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