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虽然还远远不到为地球讣告的时候,但是地球已经自转在经典地理概念之外。 南亚的棕云凝重。沙尘暴连年掠过北京的春天,到日本列岛遮蔽太阳。南印度洋的 海啸过后,是东太平洋的卡特里娜飓风。而且,地中海两岸,好像与洪水涌过蓝色 多瑙河对称,6 月的雪在南非的约翰内斯堡飘落。从赤道线上乞力马扎罗山的雪峰, 大陆若连若断的冰川带,到地球南北冰雪的两极,都在无声的融化中静听潮涨。不 断上升的海平线将逐年改变哥伦布的地图。仿佛发现新大陆就是为了见证陆沉:从 哥伦布船队出发的帕罗斯港开始,它停泊过的群岛、港湾和大陆海岸起伏的曲线相 继沉没,地理大发现不过是由他开辟的一条被海洋淹没的航线。而每天传出的物种 灭绝报告,也多少有些像是提前预拟的地球葬词。险象后面是凶相。所谓故土,除 了地名、姓氏、家族遗风和辱F 里传闻,天时,物候,连同地平线上的日出和日落, 都很陌生。再也没有为候鸟无期花事无时感到诧异的人了,我们好似一半在旧地, 一半在来去不明的大迁徙的路上。 一切产生出来的都一定要灭亡。歌德的浮士德是这样,恩格斯的地球也是这样。 也许会经过多少亿年,也许会有多少万代生了又死:但是无情地会逐渐来到这样的 时期……地球,一个像月球一样死寂的冻结了的球体,将在深深的黑暗里沿着愈来 愈狭小的轨道围绕着同样死寂的太阳旋转,最后落到它的上面。到此,恩格斯自然 不愿意他的词语也一同落下。也许是为了安慰我们这些后来人,恩格斯把他的词语 寄托给一团尚未成形的星云。物质,虽然在某个时候一定以铁的必然性毁灭自己在 地球上的最高花朵——思维着的精神,而在另外的某个地方和某个时候一定又以同 样的铁的必然性把它重新产生出来。 我们怎样告慰他?太阳以n 毫米/年的速度缩小和月亮以n 厘米/年的速度离 去,都不在我们的视线里。如果说恩格斯还是在叙述宇宙年龄中的地球,那么我们 就是赶来叙述自己生命年龄中的地球了。地球竟这样从天文数字的宇宙年龄匆匆进 入我们的人生岁月。在恩格斯身后,二个世纪的世纪名花,烟囱盛放的黑牡丹和原 子核怒放的红牡丹,还没有开败,地球也已经追过我们年华逝去的速度凋败。地球 甚至没有后天。 但是地球并不是为了成为坟场才诞生人类。假定人类为地球守陵却首先埋葬了 自己,那么守住人类骸骨的墓地也是一种殉葬。无人的地球与无地球的人一样是一 个假命题。无人,只是为了玛雅文化遗址的荒芜蔓延?为了人去后,人性的名犬, 纯种马,富士苹果,袁隆平水稻,和平的鸽子,以及寄生人体的流行病菌和性病毒, 被恣意滋生的天敌一一扑灭?为了那些巴特农神庙断柱、罗马角斗场残壁和长城废 垣的古老的石头,从此不再凭吊?私藏秘藏的宋版孤本和维多利亚时代的精美印刷, 也从此不再失传?为了文明的最后记忆:沉积在土壤和海洋的重金属分子,数千年? 风一般轻的塑料薄膜,数万年?泄漏的核放射元素,数亿年?而且,没有人的脚步, 也仅仅是为了由立陶宛大公、戈林和斯大林王权承袭的最后一片比亚洛维兹亚原始 森林,狂野地越过大炮和旗帜分离的所有国界,重新复活一个巨兽怪兽的亚恐龙纪, 等待下一次外星的撞击?想象一个无人的地球与想象一个无地球的人类同样荒诞。 人的地球也只应该由地球的人回答。 人却要到天外肯定自己。越过登月的一小步,从20世纪70年代出发的先驱者Ⅰ 号、Ⅱ号与旅行者Ⅰ号、Ⅱ号探测飞船,大概已经飞离了太阳的边陲。那是4 张递 出太阳系的“地球名片”:名片是身份的肯定,地球上的智慧生命寻访地球外生命 智慧的肯定。就像希腊的童年梦,人在奥林匹斯阿波罗家族的众神幻象上直观自身, 同样,20世纪延续的希腊思想,也以自己的思想“思想”另一种思想,于是,我们 用氢元素分子结构寻找同样读解的眼睛,用电磁波频率寻找同样译听的耳朵,用二 进位数学和E=mc2 方程寻找同样思维的头脑。也就是说,天上人间,一样是眼睛寻 找眼睛,耳朵寻找耳朵,头脑寻找头脑。会说话的智慧也自然是语言相遇,地球上 55种语言众语喧哗的问候,多声部中还回旋着汉语京声的抑扬、吴语的婉转和粤音 如歌的和弦,不怕碰不响第56种语言,碰不响第56种对应的词语、语法和声调。而 且,他和她直接袒露在太阳和8 大行星光环里的肢体词语,更是一部不用翻译的词 典——如果相逢,不管是他选择的美丽还是她选择的雄伟,即使与外星异性的婚姻 也不用翻译。但是这一切依旧是以天为镜的镜像。30年,他和她,先驱者与旅行者, 还在银河岸去意徘徊,地球也已经对人作出真实的“第一否定”,假如人不能在地 球上同样真实地肯定自己,那么抛落天外的地球名片不过是失去主语的呼唤和没有 继承人的遗嘱。 先驱者和旅行者的名片上铭刻着地球的地址:太阳与14颗脉冲星的相对位置, 一簇放大的凡·高向日葵,临行,还向仙女座处女座的远邻深长一望。因为俄底修 斯漂泊,先驱者和旅行者也无疑在继续俄底修斯的海和浪,继续他怀乡的浪游与为 了归来的远行。在路上,在到达与离去之间,从哪里来是故乡,到哪里去,其实也 是故乡,所以,像希腊的岸永远靠在俄底修斯的舷边,先驱者和旅行者不论抵达哪 个星座,也一样停泊自己的太阳湾或者地球湾。不过,如果先驱者和旅行者在百年 后千年后归来,地球的地址未变,脉冲星的光华和仙女少女的年华也未减也朱老, 但是,旧地不再,故人不再,往事的废墟不再,甚至连银杏树的落叶也不再。 其实,也不必等天外的归期。2006年,夏天,尽管420c的欧洲离宇宙学的热寂 还如此遥远,霍金也已经从他那问到黑洞深处的天问回到泰晤士河岸边的地问。地 球怎样了,人类如何走过下一个100 年?但是地球无语。 我对霍金地问的回答是人问。假如不到宇宙史的150 亿年,银河繁星的密度和 引力,就不会正好把我的太阳和地球与月球转动在今天这样的时空方位、远近、轨 道与周期里。选定150 亿年的是谁?假如太阳不是把地球抛在14959.8 万公里远的 阳光下,假如地球再靠近太阳,赤道早就融掉两极的冰雪,热死夏天;或者相反, 太阳再远离地球,两极的冰雪就将漫过赤道,冻死冬天。不能想象没有夏没有冬没 有四季的生命,选定14959.8 万公里的是谁?假如碳核的内部激活点,不是非常在 常态之上的7.653 百万电子伏特,就永远不会合成碳核,碳,有机化合物,地球上 就永远不会有第一点绿,第一朵红,第一滴血,第一次摇撼地球的性冲动,第一个 呼喊的词。7.653 引人遐思,而非7.653 拒绝冥想。选定非常的7.653 百万电子伏 特的是谁?再假如光速不是29万公里/秒,就不会有我的星光月光的诗意,而且最 根本的,就不会有与星月同辉的我的目光、灵视与神思,就不会有人与宇宙相同的 时间方向与空间维度,当然,也就不会有我的“视通万里”与“思接千载”。29万 公里/秒的光速是一切信息的极限。跑不出光速的人,选定29万公里/秒的又是谁? 是谁在无穷数中选定了这一系列常数值,选定了人?又选定人来选定什么? 至少人的追问不能停止在地球上,地球也不能衰败在太阳熄灭之前。至少,从天 地与我并生的一系列常数中走出的人类,还没有走回万物与我为一的第二系列常数。 我们语言里的意识、自我意识与文字上的记忆,才3000年,与我们未成年的心智作 伴,也应当还地球一个同样稚拙的童年:季节还小,风云还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