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克隆人面前,是重新发现人的时候了。当人也不过是工具的直接产物,不过 是生产线上的产品序列,姓、名、氏族的记忆也不过是型号、序号的记忆,我还能 在无数相同的面影、身影、背影中找到自己?他还能在互相重复的她们中找到那个 唯一的她?她也还能在互相重复的他们中找到那个唯一的他?工具的复制再复制之 外,那不可重生、遗传和移植的才是生命的第一义。 那一次诞生也一次死亡的一次生命。连恒星都在死去,生命却垒出了坟。第一 片衣体的叶,第一个御风御雨的洞和巢,第一……一个一个天赐、天佑与天启,而 坟是生命自悼的寓言。由坟,生命的叙述从来都是对死亡的叙述。如果传说孟子反 与子琴张在亡友子桑户尸床旁的编曲、鼓琴,相视而笑,还不过是面对他人的死亡, 那么史载司空图生前在自己墓穴中赋诗酌酒的宴游,就是面对自己的死亡了。这简 直是对死亡的一次早祭和预祝,是生命悲剧的一场喜剧锣鼓。既然齐物,一生死, 他们已经把死看成生圆满的实现与完成,因此,他们这种死亡庆典的张狂、放诞, 反而是一种肯定生命的崇高。但是,彭琴、宴游种种也死去了,坟墓不死。我细胞 一样生长着的墓群,埋不下死亡。让埋葬一切而不埋葬自己的坟墓断言,生命的理 由比生命的原因更重要。 我们只此一身,一生。一身与一生穷尽世界,穷尽岁月和历史,世界、岁月和 历史也同时穷尽此身与此生。时间随此生重新开始,世界在此身重新展开。需要一 次他与她天诱的狂喜,为一个天聪的生命赋形——因为需要他或者她新的眼睛直观, 新的耳朵倾听,新的手和足抵达从未抵达的边界,新的面貌面对死亡和坟墓。生命, 哪管它凄冷的墓园,荒芜的遗址,失传的典籍,湮灭的传闻,以及无人朝觐的圣地, 竟敢如此骄傲、如此狂放、如此自洽自戏就此一身与一生在墓前墓后有声有色地演 出,除了天授与天传,除了生命自身每一次都把挽歌重唱成颂歌,还能是别的什么? 生命没有绝唱。假如没有我们眼里耳边新的江天,春江花月的春潮花潮月潮,早已 潮平、影落、绝响。是的,甚至李白生命的三元素,酒、月、剑,酒月剑中的唐音、 唐风、盛唐气象,假如依旧是青春缭乱的华彩,那也不是由于什么文化风尚,忽然 风靡李白月下的影,酒中的梦,剑上未酬的壮志,而必定是,哪怕只有一个人,再 给李白的月一片更加高阔的视野和天空,再给李白的酒一副更加豪放的胸膛和怀抱, 并且再给李白的剑,一个不断应战不断挑战永远出击永远进击的人生。生命是一个 未完成过程的继续。生命在生命中,我们就此定义自己的一身与一生:从脚步下走 长了也没有走尽的道路,手掌上还未完形还未定型的情人肢体,到一代代改变历史 封面的眉宇间的气概与气度。 再把人与工具的颠倒颠倒过来。 有过一个重新发现人的时代。那些在中世纪的宗教禁锢中几乎石化了的欧洲人, 曾经重新从希腊石头青铜的残躯断肢上找回自己的生命意识。今天,如果重回他们 的佛罗伦萨和威尼斯,我们还能不能够在他们大理石的嘴边呼吸,青铜的头上思想, 壁画油彩的眼睛里自认和自我肯定? 他们留给我们两个大卫。在米开朗琪罗永远少年的《大卫》身旁,一个时代的 生机也萌动在卡拉瓦乔的“自画像”《手提哥利亚头的大卫》上。米开朗琪罗的大 卫,不到成年的生长抗拒着时间,非利士人连同无数个世纪溃退了,他的四周是纷 纷凋谢的阳光。卡拉瓦乔的大卫预感到衰败在无形无迹地爬上头顶,敌人在自己身 上:衰败的头颅就是哥利亚的头颅。他为了再一次青春竟自刎衰老的头颅,在衰残 之前。剑锋斜横在胸前,乱发的断头,提着,在抛掉前的一刹。还在滴落的血,使 断头、剑和青年卡拉瓦乔的俯瞰,显得若即若离。那是断绝衰朽的一剑,同一个身 体的两个头颅隔剑相顾。在青春与衰老最后对视的瞬间,映着脚下血色中的暮色与 曙色,卡拉瓦乔同时在两张对望的脸上凝视自己。 工具理性的头颅老去,再一次卡拉瓦乔式地断头并且扬起大卫20岁的脸?前提 是,假如我们还有大卫式的身躯。(2008年1 月9 日,西蒙·波伏娃百年诞辰。西 蒙·波伏娃,又一年从“西蒙·波伏娃诞辰百周年巴黎国际研讨会”,从“西蒙· 波伏娃妇女自由奖”首次颁奖,从“西蒙·波伏娃桥”——塞纳河第37桥命名典礼, 一一隐去了,只剩下《新观察家》杂志封面的西蒙- 波伏娃——1952年转过身去的 西蒙·波伏娃背面裸照,长久背对一个时代。亵渎?礼赞?其实,在一个头脑贫乏 的年代,不管是只能用波伏娃的身体纪念波伏娃的思想,还是天演的思想也等待美 丽身体的怀念,都很不错。只恐在贫乏的头脑下也已经是贫弱的身体。) 工具和工具理性只能在他的手上。我也转身问我的刑天,那个把苍茫和苍老从 容弃掷在自己的脚下,双乳上升为眼睛,肚脐上升为口,更高地靠近太阳、俯仰和 言说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