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几乎所有的耶稣会士都忽略了一个简单然而无比重要的事实:天主的权威,与 中国的皇权,是不兼容的。在中国的政治结构中,皇权不可置疑地居于至高无上的 地位,中国人的一切信仰,都可以归结为对于皇帝的信仰。在宫殿、龙袍、礼仪、 文牍的包装下,皇帝被视为“圣人”,他的言论命令,皆被称为“圣旨”,理解了 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皇帝的一切意志,都必将成为全民的意志,成为他们生 存或者赴死的理由——to be or not to be,从来都不是一个问题。皇帝不仅以 “天子”的身份替天行道,所谓“奉天承运”,即代替上天行使人间的权力,甚至 皇帝自己,也被视为神的化身,接受全体人民的顶礼膜拜。准确地说,皇帝被渲染 为人与神的混合体,具有人的肉身与神的法力,是神与人的混血儿。即使一个被美 女和佞臣所簇拥的怪物,人们也要对他绝对服从。只有皇帝的大脑具有思考的资格, 而成千上万的脑袋,则是为凛冽的砍刀准备的,随时准备着,只要它们的舌头无法 与皇帝的大脑接轨,脑袋就会被皇帝毫不犹豫地收割。一切都是虚无的,只有皇位 是真实的,拥有皇位,就等于拥有了一切,这是中国宫廷政治历来血腥惨烈的根本 原因。获得皇权的可能性。对于每个人都是极其吝啬的,即使是皇帝的儿子,攫取 皇位的概率也不容乐观,同时,它的成本是极其高昂的,往往需要支付成千上万颗 血淋淋的人头,但是,在利益的刺激下,这些都不能使权力野心家们望而却步,相 反,激发了他们飞蛾扑火的巨大热情。 在这种情况下,在皇帝的头上再加一个“天主”,这不仅是可笑的,而且是无 法容忍的,是对中国皇权政治的最大挑战。它为至高无上的皇帝增加了一个新的领 导,使居于权力至高点上的皇帝显得形迹可疑。在高耸入云的教堂面前,宫殿所营 造的神圣气氛将荡然无存,后者对前者只能采取匍匐在地的仰视姿势,这对于宫殿 而言,不仅是陌生的,而且是不可接受的。耶稣会士们企图得到中国皇帝的保佑, 这实在是一个天大的错误,他们在劫难逃。尽管利玛窦成功地把他们的受难英雄耶 稣引荐给万历皇帝,这或许是中国皇帝第一次认真打量耶稣受难十字架,据说“皇 上展开天主像,凝视良久,恭恭敬敬地把它收入内库”,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耶稣 会士的成功。他们对于普及福音的梦想,正面对着中国政治伦理的致命性限定。 一六。六年,黄明沙神甫在广州被逮捕。在押解他去衙门的路上,中国民众聚 集在路边,群情激昂地对他进行咒骂。神甫死得悲惨——他是在监狱里被渴死的。 人们渴死他有着充分的理由——他们认为,这位番僧通妖术,能隐身水遁,哪怕只 给他一点点水,他都会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死的时候,感觉到有无数只爬虫在 喉管里欢快地爬行。他的喉咙试图采取某种有效的措施,来摆脱它们,但他的喉管 在经过长久的干渴之后早已僵化,甚至已经无法用力,他感觉那个部分已不属于自 己,不再听从自己的调遣,甚至,在爬虫的策动下,已经成为自己的敌人。他企图 用手援助自己的喉咙,双手紧紧卡住自己的脖颈,他知道了什么叫隔靴搔痒,任何 外在的力量都无法解救内在的干渴,他拼命地吞咽唾液,但唾液也已经干涸,他的 舌头在失去水的滋润以后,像一截木块一样干硬,搁在嘴里,十分碍事。于是,他 把舌头放在两排牙齿之间,把全部的愤怒倾注在舌头上,用尽全身力气咬去。他想, 血水喷溅在喉管里的感觉,一定妙不可言。 不久,人们在广州城外发现了他被弃置的尸体,粗重的手铐和脚镣,紧紧扣住 他浮肿变形的肢体。他的十大罪状,以告示的形式,在城门上公布: 一、非法入境; 二、在澳门修建堡垒; 三、纠集倭寇,意欲进犯中国; 四、从事间谍活动; 五、身为魔法师,行妖作祟; 六、与日本同谋来往密切; 七、佛郎机与红毛夷匪首; 八、传教惑众,密谋造反; 九、私设讲堂; 十、曾被官方驱逐。 同样的事情在这块土地上固执地翻版,直到利玛窦弥留之际,都没有看到事态 的好转。就在黄明沙神甫死去这年,范礼安神甫也在澳门去世,死前,他在给耶稣 会会长的信中写道:“怀疑和不信任外国人,是中国人的不治之症。” 寒冷的华北冬夜里,利玛窦越来越频繁地想起三十年前离开的那座意大利小城。 在他眼里,故乡,是一个一旦离开就无法回去的地方。那座宁寂的小城在他记忆里 纹丝不动地保持着从前的样貌,但他已经老了,像一个风干了水分的苹果一样皱纹 堆累,岁月不仅剥夺了他的青春而且剥夺了他的力量,年轻的时候,道路是无限的, 而现在,道路如同烧熔的蜡烛一样所剩无几,它正日益呈现出末路的性质。记忆中 的故乡如同漂浮在大海上无法回航的废弃大船,熙攘华丽,但只能逐渐下沉,直至 无从寻觅。与他静止的记忆不同,他的故乡正处于历史性的动荡中,“通天塔”已 经摇摇欲坠,他曾把幽深的教堂视为生命的子宫,但它不可能再成为他的墓穴。时 间和空间,从两个维度上斩断了他的返回之路,这是他与马可·波罗的本质区别, 他的生命业已成为一条单行线,他将在异国他乡,成为一名无人知晓的殉道者,而 他的死,无论对于中国,还是对于他的祖国,都是微不足道的。 一六一○年五月十一日,利玛窦在重病七天之后,要求行临终涂油礼。他仿佛 对自己的大限了如指掌。耶稣会在场的四位成员请他做最后父亲般的祝福,他分别 单独和他们谈话,勉励他们继续实践宗教的德行,并说,这会儿的感觉是再好不过 了。他对神甫们说:“我把你们留在一个大门洞开的门槛上,它可以把你们引向成 功,但必须经过艰难险阻才能办到。” 又嘱咐说:“要对欧洲来的神甫始终给予关心和仁爱,不仅像你们平常的那种 关心,而是要特别爱护他们,使他们从你们每个人身上都能找到他们在国内时从教 友相聚中所得到的那种安慰。” 临近黄昏时,他坐在床上,慢慢闭上眼睛。夕阳的余晖涂抹在他的脸上,把他 变成一幅油画,那种在宗教绘画里常见的侧光,使他瘦削的面孔轮廓清晰。他的表 情就在这幅油画里逐渐定格,定格,不再醒来。 一个月以后,万历帝批准了庞迪我的请求,将平则门外二里沟一所杨姓太监私 人建造的寺庙赐作利玛窦墓地,计基二十亩,房屋三十八间。没有人比神甫们更加 清贫,他们买不起棺木,两天后,他们才在利玛窦的最后一名皈依者李之藻的帮助 下购买了棺木。他们把遗体放入棺材里,移到教堂,在那里做了弥撒,祷歌在教堂 中悠扬响起,像天国的召唤。尽管丧事被耽搁,但利玛窦的遗容没有丝毫变化,静 穆庄严。十一月一日,利玛窦的灵柩下穴于御赐墓地,大批教徒前往参加。金尼阁 说:这次远征的创始人和主动人利玛窦神甫是在这个国家找到长眠之地的第一人。 半个多世纪后,正当针对汤若望的宣判了结的时候,一场地震突袭北京。人们 还没有从恐惧陷阱中挣脱出来,一场大火又将皇宫吞没。不可一世的天子,在他无 法抵挡的力量面前,终于束手无策。天怒必有人冤,皇帝想起一件事——或许,那 名西洋和尚真的怀有不凡的法术。于是,对汤若望的凌迟处决就这样取消了。心有 余悸的人中,只有汤若望对这场灾害心怀感激。死有余辜的,轮到了上书弹劾汤若 望的杨光先。罪人的席位不会空缺,而皇帝则永远正确。但汤若望的开释并不意味 着教案的结束,当汤若望重返天主堂的时候,各地传教士共二十六人已被押解到京 ——上帝的使者被一网打尽,集体沦为阶下囚,他们的教堂不是被封就是被拆。这 些耶稣会士有一人死在北京,其余二十五人又被解送广州,软禁起来。 一六六六年八月十五日,汤若望在福音事业最为惨淡的时刻溘然长逝。死后, 葬于利玛窦墓地旁边。在他最后的岁月里,耶稣会士已所剩无几,好在年轻的南怀 仁神甫始终陪伴着他。从南怀仁年轻的脸上,即将前往天堂的汤若望看到了人世间 最后的福音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