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许是天性中怀有诗人的)中动和想象,我总喜欢天南地北地跑。有一年冬天, 我突然跑到了南方,跑到了澳门海关。一栋白墙黄瓦的海关大楼,远远地出现在我 的视野里,看着它,我那双大地上四处自由走动的脚渐渐慢了下来,最后不得不止 步。我盯住了一个地方——拱北,因为那里站着荷枪实弹的军人,有一堵普通但显 现着威严的门。它的后面就是我不可踏足的澳门。 金黄一片的大瓦顶刺痛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早习惯了江南的青色瓦屋。金黄色 的屋顶让人不能安详。它让沉静的屋宇变得动荡不安。广场上,腥成湿润的风在阳 光里像水一样荡漾,清新又陌生的气息,感觉海出现在呼吸里,出现在触觉上。有 一种伤害与痛,随着血液在全身弥漫,雾障一样。这是我从未体验过的情感。是澳 门显现了它冷铁一样的威严?我在止步间体悟自由与平等的滋味,体味一个人的卑 微,不再只是文字上的含义。 在珠海湾仔码头,我登上了一艘白色游轮,开始了水上绕行澳门的游览。南中 国海上的太阳温暖而灿烂。我伸长了脖子,像一个窥探者,想看清澳门不一样的生 活,看清澳门资本主义世界的模样。宽阔的海面,朦胧的景象:一部四维电影—— 真实又清晰的一个幻境。 殖民地的历史早已终结,中国的土地上却还竖立着澳门与香港这样的大门。这 是一个国家洞开在另一个国家的门。在深圳中英街,哪怕只有一个水泥桩的界碑, 在位于香港一侧的商店里,你也只能偷偷望一望店铺后面洞开的门,看见门后的路 面与山水无遮无拦且并无异样,看见那些穿着打扮与自己不同的人走来走去,看见 穿着制服带着警棍的人在巡逻……在店里,我目光躲闪,害怕别人看见,怀疑有逃 港嫌疑。 那时的南方,我看到的是门的阻隔、门的限制,体验了门给一个国家带来的疼 痛,给我带来的屈辱。 港澳通行证与护照十分相似,一为深蓝,一为深红,只有颜色的区别明显。几 年后,终于可以凭着它踏进这道门了。殖民地的历史也从那一天的交接仪式后从现 实世界走向了终结。 第一次走进拱北这栋体量庞大的海关大楼,我才知道里面的门如此之多!从进 大楼的门,到验证的门,再到出大楼的门,经过一片空地,进入澳门海关大楼,又 是同样的一道道门。走过这片直线距离不过百米的地方,突然间就有了十分遥远的 感觉。在所有的门为我打开之后,一个广场的后面,澳门出现了。 步出海关,紧贴海关大楼,两根旗杆下,一道门楼竖立,与现代的玻璃和水泥 筑起的大楼相比,它就像是一个建筑小品,一个历史文物。进入澳门的第一眼我看 见的竟然仍是门。这座门楼面对着大楼,迎着所有出关人的视线。它是那样奇怪, 强烈地撞击了我的目光,它的异域风格和遥远年代的气息让我止步。 门楼就像从一栋西式建筑中切割出来的、,非常局部,圆形的拱门,边框由石 头垒砌,它能够独立出来,成为门的象征物——门的牌楼,在于它没有实际的功用, 墙的目的是为了门,门的作用并不是为了通行,而是对一个区域占有的宣示。我闻 到了一个西方国家的气味。 绕着门走,门墙上嵌入了几块长方形石碑,琢磨着上面刻的“22,AGOSTO,1849”, “25,AGOS-TO,1849”,“22,AGOSTO,1870”,不明白什么意思。墙头上的图 案还有锚、交叉的炮筒,卷曲的回旋纹。门洞下,许多细小的喷泉正在向上喷涌。 这座历史之门已经陷入了低地,像建筑在一座水池之中。这也许是一个纪念建筑物, 是一个特殊事件的纪念?为什么选择门呢?是与门有某种关联吗? 这样的门,对于中国式的柱子、斗拱、飞檐组成的牌坊来说,是完全的异类。 在早晨的阳光里,站在这栋孤零零的门楼前,看一股股泉水喷吐、跌落,再流入地 下,像人暗涌的思绪,从前的时光仿佛就在这下面涌动,如水泻地。 我向着四周张望,寻找与我相约的人。就在这时,感到澳门的过去像风一样袭 来,透明得不见踪影,感觉我眼前的澳门是一座全然不同的城市了。一座门楼有如 此大的力量? 我并不知道它的历史,周围也寻找不到说明文字,只有一种微妙的情绪左右着 我,在等待中久久注目、沉默、怀想,直到接我的人出现,回望它最后一眼,匆匆 离去。 没想到,回到广州后我仍然会想起它来。有一天,我给澳门诗人姚风发短信, 要他帮助打听。 在澳门我特别注意书店,对澳门的陌生,一旦走近了就强烈渴望了解她的过去。 一本《历史上的澳门》的书,是我跑过几家书店才找到的。我又挤出一个上午去了 澳门博物馆,曾经与现在的一切于是被一条线串起来了。那时,我眼里看的心里想 的还只是澳门。 回到广州,工作忙忙碌碌,《历史上的澳门》在书架上一放就是大半年。之后 展读,于是,我看到了一个惊心动魄的事件——水汽中西沉的太阳,刚刚落入海的 波浪之中,这时,一个手持竹竿的中国男孩,焦灼地等待着一个时刻。离海关大门 300 步远的地方出现了骑马的人,男孩看清了其中一个没有右臂的人,果断勇敢地 把手中削尖的竹竿向他掷去——那个人就是澳门总督亚马勒。 竹竿带着仇恨的力量,像一支箭刺到了亚马勒的脸上。亚马勒在惊魂一刻,看 到了那个小孩剧烈摆动的身体正在转身跑去。他愤怒地打马扑向小孩。 突然,六个手持大斧的中国人冲了过来,速度之快超乎寻常。亚马勒和副官都 带着枪。亚马勒慌忙用嘴咬住缰绳,左手还没把枪拔出枪套,几把利斧就把他砍下 马来。他的头被割下来了,唯一的一只手也被砍了下来,被他们带走…… 这一天是1849年8 月22日。 这个日子让我想起了那座门楼,那三块石碑刻下的文字,它们是一组时间吗? 我急忙联系姚风,很快得到回信,葡文"AGOSTO"翻译过来就是8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