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宁静、美丽的门楼是一个血腥之地?!书上的事情恰与这座门楼关联?或者是 一种时间的巧合?那天下午,我急着催促姚风快点帮我打听门楼的历史,仿佛有了 什么预感,要探寻到时间深处的什么秘密。我告诉了他我急切的心情。 到了深夜,一切得到了印证。 一个关于门的仇恨故事就在这里上演!围绕着门的拆与建、砍头、炮击、热血 溅洒…… 葡萄牙王室1845年11月20日宣布澳门为自由港口,任命海军上校亚马勒为澳门 总督。鸦片战争中国败给英国,葡萄牙人跟着提出无理要求。亚马勒来澳门,欲推 翻300 年来澳门中葡共治的一切做法,不顾葡萄牙国力已衰退的现实,也不管澳门 驻军已大大减少,他痛恨中国海关的门,勒令关闭,并砍倒旗杆,驱逐海关人员, 驱逐中国税官,并强制中国业主不得内迁。他要建起自己的门,把澳门变成一个完 全的葡萄牙的殖民地。 门,有关主权与尊严,谁也不肯放手。 亚马勒遇刺三天后,中国军队在北山岭炮台向关闸开火,欲夺回关闸。澳门一 个炮兵中尉维森特·尼古拉·梅斯基塔带领一队士兵,孤勇冲锋,赶跑了中国军队。 21年后,门楼建起来了。这是一座葡萄牙风格的门,上面刻下了三个时间,它 成为1849年的一个记忆。这一年,葡萄牙人追讨着亚马勒的头和手,一个葡萄牙士 兵割下了北山岭战场上一位中国官员的头和手,刺杀案调查扑朔迷离,中国交出一 位叫沈志亮的人,答应把他的首级悬于关闸,交涉、声讨、对抗,从此,善意与谦 让在澳门渐行渐远,和平共处的历史开始终结。 彼此被对方视为仇敌的人,为了各自国家的利益成为民族英雄。正义与非正义 难以彰显。甚至我看的书《历史上的澳门》也偏向葡方,以一种匪徒的口吻描述中 方的义士。 事件在时间的推移中并没有终结。姚风在来信中提到,原来还有亚马勒和梅斯 基塔的塑像,亚马勒的骑马铜像在艺术上雕塑得十分成功,在中方的施压下,它被 运回了葡萄牙,这个时间是1992年10月28日,距事发已经143 年了,据说铜像至今 还存放在仓库里。梅斯基塔的铜像则在1966年反葡风暴中被中国人拆毁了。他们作 为“民族英雄”,显然不适合现在的澳门了。而门楼留下了,说明文字被抹去,只 有三个时间留在上面。 当澳门回归,历史该如何叙说?于是,门楼尴尬地站立着,像历史的一个哑谜。 澳门历史的转折,真正殖民地的开始,从这座门楼找到了现场和物证。 流逝的时间在向着空间转换,那些经历着时间的建筑把不知去向的灰暗岁月留 住。门楼仿佛就停留在那些灰暗的时间深处,代表着那些流逝的岁月。而永远鲜活 的生活现场,人们更替着衣饰,变换着面容,那些流动的精神面貌,像时间本身一 样生出、消失。 通关者,走过重重大门,再无人关注门了。门楼远离着人群,在一边伫立着。 他们从东侧走过,有在门楼前停下脚步的人,稀稀拉拉等着人。有被门的古老与美 观吸引过来而举起相机的。奶黄色的墙仍然那样明亮,这是后来粉刷的,门穹下有 大块的油漆剥落了。拍摄者大都对这样一座门楼感到困惑。流水一般的人走进广场, 又走进那些狭窄而又别致的澳门街道。 一座门纪念着另一座门,而被纪念的门却已经时空转换,它在现代化的大楼里 成了畅通的人的河流。 澳门有众多门的故事,这座138 年的门,只是门的故事之一。 追溯澳门最早出现的门,时间要回到1573年。这座门是明朝的官员建起的关闸, 是中华大地上出现的最特别的一道门。那时,托言水湿贡物要借地晾晒的葡萄牙人, 在这个小小半岛住了20年。官员们为使葡萄牙人不越界,为控制那里的粮食供应, 公开的理由是为防止葡萄牙人的黑奴逃入中国内地,于是,南方出现了一道门,一 道直面大海的门。门的视线可以从万顷波涛之上,从太平洋、印度洋直到大西洋, 触摸欧洲。可惜,当这道门建起来的时候,中国人还没有做好准备,他们只看到了 门后面那片弹丸之地。那个时候刚刚处于被动选择的位置,他们对突然出现在自己 面前的事物,想到的只是选择拒绝或者接纳,以至于到最后不能选择。 葡萄牙人的航海地理大发现,这些怀着对东方世界狂热野心的人,从大西洋绕 过非洲的好望角,万里踏浪,终于寻找到了东方的帝国。东西两个世界在海洋上走 到了一起。西方的梦想家漂过大洋,在中国人的睡梦中悄然抵达这一扇并不巍峨的 门前。随着这道门的开启,中国与西方开始了全新的海洋上的交流,这是一种真正 的交流,两大文明不期而遇,碰撞、交汇、较量从此拉开了序幕。 两个文明的靠近与相互影响,谁也想不到会如此深刻地影响和改变着世界。一 个傲慢的帝国对于万里之遥找上门来的西土之国,从没怎么放在心上。一个基督教 文化的西方世界,最早对东方表现出了神往,这一切在一幅孔子的线描画中表露无 遗:孔子被描绘成一个贤明学者形象,并在欧洲广为流传,吸引了众多敬慕而好奇 的目光。到了后来,一幅《神奇的茶壶》的画,一个留长辫的中国男人丑陋得如同 妖魔,两三个世纪之后,中国人的形象一落千丈,轮到西方以傲慢的姿态对待东方 了。 激动人心的海洋时代降临了,一艘艘平底帆船从欧洲大陆出发,人们忍受着遥 遥路途的艰辛,经历海上风暴,一批批来到东方,到达澳门的门下。在历经数月的 寂寞旅途中,他们内心想起了什么? 从欧洲来中国,有两条海上路线,一条是葡萄牙人开通的,从里斯本出发,绕 过好望角,在印度孟买上岸,然后乘坐葡萄牙的船到达澳门;西班牙不再愿意遵守 它与葡萄牙达成的瓜分世界的协议,他们从西班牙塞维利亚出发,穿过大西洋到墨 西哥,再穿过整个中美洲,横渡太平洋到菲律宾,再到澳门,这是他们开通的另一 条路线。 在非洲的好望角,是一次对澳门的发现——我真正意识到大历史与澳门的关系。 我看到澳门的那座门,已经连接到了这个遥远的非洲大陆,看到印度洋与大西洋在 这里交汇,这是一次对于人类意义多么重大的连接!葡萄牙诗人贾梅士的长诗《葡 国魂》写出了这一壮举,他因此而成为闻名于世的诗人。这部长诗就是他走完这条 遥远的航线后,在澳门一个山洞中完成的。因为这样的连接,我在陌生大陆浓浓的 乡愁也淡了。 抬眼远望,南方没有大陆了,那一层层推向非洲大陆的波浪,再无遮拦。第一 个掀起的波浪也许来自南极。海平线呈现出抛物线一样的弯曲。我感觉到遥远的冰 天雪地的世界,风把遥远的气息吹到了脸上,冷冽而腥成的空气进入身体,让血液 感受到了一种空阔、寂寥。 爬上山顶灯塔,风急雨狂,面海的悬崖下碧水飞雪,我想象那一支船队,它第 一次经过时被风暴打上了海岸。我的眼中出现了一条帆船的影子,那是我第一次到 澳门曾看到过的一个船模,它一直静静地躺在澳门博物馆。它就是从这片海域驶过 的,澳门的弹丸之地与这里的山水相连了,两个半岛面向同一个壮举。一个古老的 中华帝国,一个从中世纪黑暗中摆脱出来的欧洲,就从这些不同的半岛走到了一起。 我从好望角看到了澳门之门渐渐开启,海洋世界的波涛都在向着一座东方之门汇聚。 澳门的每一块砖石都开始浓缩世界风云变幻的历史。 大历史与澳门如此紧密相连,澳门就像那个世界的影子——我穿行在南非发达 的城市开普敦,城市相似的经历让我想到澳门。意大利米兰史佛萨古堡中的青瓷、 香炉、牙雕、丝质长衫高光闪烁,它们当年也许就是从澳门启程的。罗马耶稣教堂 里的利玛窦画像,是澳门画家游文辉的作品,他是中国第一个学习西洋画的人。荷 兰阿姆斯特丹国立博物馆里,有一幅中国画笔墨西方透视法绘出的画,我在画前久 久徘徊,细细观察着画中的洋人、八角重檐宝塔、城墙角楼、乌纱帽、椰子树、海 湾……这是西洋人画的中国画,风景与澳门神似。维也纳金色大厅的交响乐,激昂 的锣声,让我想起音乐家谭盾说过的话:欧洲的第一面锣就是从澳门带去的……似 乎我的脚步走到哪里,澳门的踪影就在哪里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