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有人来家里,拎了一个很大的“狼牙棒”。他是经营茶园的,没想到购买榴莲 也是如此内行。他说:包好。夜里,放在大厅里,榴莲在夜深人静时“扑扑”地裂 开了几条缝,浓郁的香气顷刻从缝隙中奔逸而出,浸进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榴莲 就是这样,当它的内瓤被盔甲紧紧包裹的时候,真有一种固若金汤的气势,气味毫 厘不外泄,它们在密封中积聚涨大,伺机逃逸。 直到整个榴莲的金黄内瓤进入口齿之内、肠胃之中,房间里的气味也随之消散。 人来人往,物进物出,空间里无数气味交杂,此升彼降,此浓彼淡,每一缕虚 无缥缈的气味背后,都有一个储存它的主体,它们发散在我们吐纳的空气里,我们 没有能力将其中某些不适的部分剔除出来,而是全部接纳。这样,在我们终日毫不 停歇的呼吸中,我们的喜爱和厌恶,也就显得特别的直接。 对于外出,我持有一种探魅的喜爱。如不经常的外出,对于喜新的视觉,会有 一种负罪感,因此视觉是喜欢新异的。在外总是陌生的感觉充溢,它们远异于我久 居的城市,使人对陌生的观察和理解变得兴奋和恍惚,就好像把自己置于一种陌生 的气味中,成为这个新空间的体验者。后来,我对于出远门不是那么热衷了,我归 结为与居住有关,居住使我感到有压力,内心不是那么舒畅。我想,这肯定是我对 于一个人据有一个独立的空间本能的向往。会议的主办者为了有效地利用空间和节 省资金,通常是把两个不认识的人,或者已经认识的人,安排在一个房间里。我不 知道有多少人不习惯这种安排,却往往安慰自己——会期不过三两天工夫,忍忍吧。 不适的感觉就像细菌,它是会大量繁殖的。另一个同居者也拉着行李进入了, 空间骤然变得狭小,我想他也很敏感地嗅到了。文人就像刺猬,一个刺猬一个空间 会好一些,两只刺猬挤在一个空间里,身上又有隐形的刺,肯定会相互伸展。倘若 同居者是一个好交友侃大山的角色,总是把居室当茶馆,招揽许多人来,没有止息 地开讲,此时,我只好上街。在陌生的街面上闲逛,琢磨这个城市的点点滴滴。街 市是噪声的群集之地,像在黑夜中长出的明媚的翅膀,盘旋环绕,让人心绪扑扇不 宁。在这样的气场中,人无所适,步履随着人群移动向前,有时就走到底。 即便是一个人的空间,陌生感也是不可免除的。尽管入住的大饭店形态各异, 但是内部的标准间——既然称之为标准间,说起来也就是空间的类同,即符合空间 管理的原则。就是这样固定的空间,对于南来北往具体的旅客短暂的居住,感觉仍 是千差万别。居住的灯总是昏黄的、朦胧的,像浸在嫣红葡萄酒中的柠檬,透出安 息的气味。我一直不习惯这种设置,目光被一层薄膜蒙着,想在睡前读一个章节也 颇觉酸涩。大饭店的存在分明是让外来人休息的,瓦解你读书写字的意志,摆脱案 牍劳形,最好,到夜总会去消费吧。既然如此,也就权且作为休闲,无须让自己总 是一副书生模样。倘说居室中的用具,清洁是毫无疑问的,被褥、床单、枕头比起 家中,常洗常换,雪白酥松。由于雪白,让入住者目欲舒服。外表的好看是没有用 处的,在外的几天里,我终究睡不安稳,席梦思往往偏软,人的身体有一种垮塌下 去的惊恐,而翻身又须下大力气——它使我想起“翻身”这个具有政治寓意的字眼。 一个人连翻身都要下大力气,他的睡眠一定是很浮浅的。枕头也是难以安眠的原因 之一。床上总是提供两个枕头,用一个太低,用两个又太高,同时也太软。一个人 离开了自己适应的卧室。他的黑夜也就显得漫长和不安。呼吸着全然不同的气味, 目光炯炯,没有睡意。这就如同我离开了自己熟悉的书房,那一方的主人把纸墨笔 砚都备齐了,我的内心却没有一点敦促自己动手的意思。像我这样过分认生的人, 对陌生总是充满兴奋,但我更喜欢的平和和安宁,却因此无法到来。 可想而知,当一个居室还另有同居者存在,那几日真是过得稀里糊涂,只想早 日打道回府,大睡一场。 后来,有外出的需要,我总是要打听,希望有一个人一居室的待遇,甚至为此 认真地提出过意见。意见通常是白提——像我这样毫无行政职务的人,的确没有理 由安排在一个居室内。如果我如愿了,任何一个人也都能如愿。而那几个官僚,不 仅居住单间,还会外带一个会客厅,服务员端来满满一盆水果。 在我居住的城市,二手房是很发达的,它满足了一类购房者的需求——房价不 会太高,装修巳经了当,可以拎包入住。除非,新主人还想在布局上显示自己的智 慧。大凡有人来和我聊购房,我总是推荐他们购买新建的楼盘。我这种偏执的口味 不是这个物质时代的人都愿意接受的,我认为真正的屋檐下生活理应如此。那些新 建楼盘,看上去只是毛坯的内部,可是你嗅嗅,多么爽快啊,都是生鲜的材料,还 散发出出炉后的淬炼火气和凝固之后的硬朗。这些材料是自然的、原始的,充满了 这种物质自身的气息,让人随意抚摸、呼吸。二手房则不同,原来的主人按照他们 的意愿装修了,搬进去了,数年下来,他们固有的生活习气、方式,由此产生的气 味已经渗入了边边角角。倘若原主人是一个宠物爱好者,那么,像我这样嗅觉敏感 的人,远远地就有一种临近动物园的意思。从大里讲,当然是气场不同,原主人一 家都干什么,职业、癖好、疾病,如果这一家子长期大疾小病不断,站在门口,可 以嗅到药罐子的味道,嗅到腐朽的味道。 二手房就是原主人数年来气味的储藏器。 2001年的最后一个晚餐,我们全家人是在一个酒楼里用过的——完全是为了迎 接明天的新生活,才走出家门。我们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这也就使用餐的时间 拉得很长,过于从容和迟缓。新年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相当有吸引力的话题, 我们虽然人到中年,也还是有对过往的留恋和对将来的一些想象。加上餐馆的木质 灯笼打下来的光色如此的润泽平和,这也使我们长坐不起。 家中却在此时被实在的盗贼光顾。后来才深刻感觉,为了一个毫无实际意义的 新年话题,在那里闲说,不免矫情。 厚重的铁门被撬得卷了起来,余下的几个房间的木门一一被攻入,柜子、抽屉 里的物品扔了一地,狼藉散乱。警察来了,说有三个人或者四个人进入,采了几个 指纹走,从此再无消息。当大家真正在庆祝新一年元旦的时候,我正忙着找卖防盗 门的老板,购买一扇更为厚重的铁门,以抵挡外便的力量。若要论损失,绝不能胡 说巨大,而经过元旦这一整天的努力工作,家中重新恢复了干净整洁,门面还更显 得新颖气派。 我的不安不适感觉却一日日地萌生了。那一个夜晚已经成为一个印记,像古代 交战中横飞的暗器,携带着让人惊恐的气味——三个人或者四个人,带着坚硬、锐 利的器械,进入时间不长,却留下了话语、喘息、汗臭、手印、足迹。人走了,这 些飘忽的状态却留存下来了。这使我心里十分的不快活。它们没有形,以致飘忽无 定,神秘莫测。我把窗户敞开到最大,春天很快到来,让春风和畅地进入,穿堂过 去。花香飘逸,调节着过滤着房间的气味。可是直到盛夏,我还是心有芥蒂,让我 的吐纳不畅。时间如风,有一些东西被带走了,而有一些却如何也带不走,就像刺 一样,扎在肉的里边,触到了疼痛,却看不见,挑不出来。 很快,这套房子出售了,一个不在乎的生意人家接纳了它。 越来越拥挤了,每一个人的空间都在缩水,你占了他人的空间,他人也占了你 的空间。像过去那般有着独门独户庭院的人家越来越少了。一座楼,百户人家,上 下楼梯,五味相因,滤清是一件很费劲的事。像我这个带有花园的小区,晚间下来 走动、呼吸茉莉花香的人很少。此前我也为他们不善于利用外部空间休闲,现在我 更倾向于他们习惯了自己家庭之中的气味,让自己一家子在没有什么外来气味的干 扰中,亲密地生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