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清晨毛毛雨,我穿过一条马路,就到了圆山饭店背后的山路上。草木湿漉,石 阶滑腻,我独自前行,很快就到了圆山顶上。圆山饭店如同一座红中镶金的宫殿, 赫然立于眼前。在我看来,圆山饭店的含意远不止于觥筹交错、醉卧安眠,它是一 个标志,像艳丽花卉枝条上的倒钩,钩起很多过往的风云,连同那些叱咤风云的人 物。走到里边,陈设古雅,采光深沉,是旧日情怀下的一种调子。当时,我看完了 《百年美龄》这部纪实片,有些怅惘,现在却在这个饭店内部的走动中,感到了主 人并未走远。很有教养的美龄,很飞扬跋扈的孔二小姐,很复杂的岁月,都因为和 这座建筑的关系,如在眼前经过。 许多迷蒙、模糊,依托那些已经落满沧桑的老旧建筑构造,找到了曾经的影子、 气味。 依赖建筑而复原曾经的生活,是我一直不能解脱的癖好。 大兴土木——通常,都是作为贬义词来言说的。如果从远处讲,恰恰是大兴土 木,才给后人留下当时的印迹,使我们可以感性地抚摸。 勾连而起。世上人事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时握住一棵秧子,一扯,就能 扯出一大团瓜蔓来。 十年前我居住在一个普及型的新村里,住下后才知道,在这二十多幢高楼中, 只有我这一座属于商品房,余下的均为菜农、花农的拆迁安置楼。也是入住后对于 新村的方位有了坐标般的确定。新村的后面是一座烈士陵园,不少人死在革命年代, 余下的是解放后有官职的死者。陵园的后边是一座监狱,据我观察,关押的决不是 重犯,而是轻微囚徒。监狱边上是一座疗养院,煤矿系列。而在新村的左边是一座 传染病院,据传不久要扩建成艾滋病大楼。右边一所聋哑学校,下学的时候,听得 到咿咿呀呀的声音,看得到比比画画的手势。阴阳两隔之处,病患进出之处,囚徒 聚集之处,还有这些让人看了揪心的残疾少年。这些建筑的标志为人找我提供了便 利,也使他们在这样的空间下,掠过了一丝不安。 不过,生活着实方便极了。日常生活所需,不论巨细,都随时可以找到相应的 商铺、工匠为之服务,最近地接触生命的本能——我一直认为那几年是我最能接近 社会底层中人的时光。 嘈杂从清晨就开始了。这些失去土地的人们无须上班,除了靠出租店面谋生之 外,乐意的话就自由地打些短工,吃穿是无忧的。中年以上的妇女多了起来,她们 基本上待在新村里,聚成一堆,对于生活琐屑的热情,每一日都停不下来,似乎一 日不说一大箩筐的话就是罪过,对不起上苍给予的这张嘴。这使新村充满了沸沸声 浪,一直到了晚间麻将桌全面铺开,才取代了她们嘴唇的颤动。至于新村里的水费、 电费、管理费,她们是不会交的。她们不要管理,要自由,人多势众,也就延续了 这种无人管束的状态。如果为难了她们当中的一个人,那种集合起来的力量让人恐 惧,有理也得让她三分。 建筑连在一起,同一个大门进出,感觉却格格不入。一个最想安静、单纯生活 的人,浸泡在嘈杂、复杂的汁液中。 不过,那几年里,我一直在嘈杂中奋力写作,把新村里的人物、事件纳入笔端。 她们对于生活每一天的热情,对身边的大事小情一律都有参与的乐趣,不知深浅地 发表自己的看法,从不敛约,这也使我看到一些未被遮蔽、污染的真实感情。好比 一棵很小的植物花茎,一遇到时节雨露,就会散发出独有的气味来。 后来,我搬到一个高级花园里,这里的人安静多了,斯文多了,也因此少了许 多可以入文的情节。 有时,为岳母补一双鞋子,我就舍近求远,又跑到那个新村内的补鞋摊上,看 他缝纳。新村更加破旧杂乱了,能够安居于此,人和建筑必然一致。 如果我回老家,车子经过城市郊区时,我就会注意到这里的乡村学堂。那时候, 四周绿野、水塘环绕,白杨成排。父母是乡村学堂的教师,我则在其中就读。学堂 离家很远,自行车是一种奢侈品,根本不在家庭的开支计划之内,往返只能依靠双 足的迈动。双足是抵达目的地最有效的工具,当它迈动开来,距离步步缩短,目的 地越发逼近,心里泛出温暖。因此,父母总是在两座建筑之间奔走,一处是粉墙剥 蚀、绿荫匝地又品相破旧的老家,他们作为父母而操持一家的生计;而另一处则是 乡间学堂,作为授业解惑的教师,终日以足支撑,讲解或者板书,许多的时间落入 琅琅的诵读声中,落入粉笔划动时优美的弧线里。 一个简单的事实是,我更能记得住的就是他们当年健步如飞的姿态,尤其是周 一从家中走向学堂,步履何等迅捷和轻快。路上车少人稀无须避让,也就使步履一 直保持着跃进。那时的父亲母亲何其年轻啊——当年是从我现在这个年龄来认识, 不过三十出头,浑身充满了精力,除了应对繁重的工作量,就是频繁增添的政治学 习。却都能在双足的飞快跃动中,不因迟到而让人留下指责的把柄。我一直认为, 如此矫健的双足是不会颓废的,它们得益于这个家族良好的基因,同时也是现实的 需要——没有可以代步的工具,双足的功能异常地发达起来了。他们像《水浒传》 中的神行太保,朝发夕回,本能地感受着双足运动时的快乐。 时光流水般,带走了健行的双足蕴涵着的弹性、力度以及运动的快感。什么时 候,父亲母亲的双足不听使唤了呢,以至于如今将行走视为艰辛。尤其是母亲,要 独立离开老屋,走出大门,已经不可能,她必须颤颤巍巍地扶墙、扶楼梯,扶一切 可以扶的固定物体,才能挪动。她的活动空间异常狭小,对空间距离再也没有征服 的欲望。现在,母亲最喜欢的已不是走路,而是躺着,或者坐着。 当年的学堂和老屋之间,距离并没有增长,城市长大了,二者间看起来似乎还 缩短了。不变的距离和已变的双足,它们之间再也不会产生联系——往往是一方面 的放弃,使另一方面成为孤立。 父亲母亲连过往的事都懒得提起,只是我依然可以看到两双不息的脚,紧跟向 前。 有些时候,要悟出一点道理,还是要实地走走。建筑是比人的存在更长久的生 命,许多秘密附着于内,即使焚毁倾圮,还是有蛛丝马迹可寻,遗址中散发出来的 气息,长久地规定了某一种趣味的走向,其中就包含了生活中那些实在的和虚幻的 部分。 我学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的字可以说很有一些年头了。二王——懂行的人都是 这么称呼,他们代表了一种清新的、雅致的、自然的艺术生活。相对于北方的野犷、 苍茫、粗率,他们遗留下来的书迹,还是让后来人感到把握的不易。特别是放在当 代人中间,让忙碌不堪的年轻的手腕,去捏住一管已经年老的毛笔,明摆着不切实 际。在很多人看来,这是一种难以产生价值的劳动,很原始,又耗时,简直是生活 在过去的世界里。 直到我去了兰亭——啊,这是多么优雅的名字。水湄长满了幽兰,有的已经绽 开细碎淡黄的花,那时的人就说过:“俯挥素波,仰掇芳兴。”尽管建筑都是新起 的,原来在兰渚山下何处,真去考察的人一定很少,因为今日所见兰亭,还是现出 了清新洁净的表情。江南嘛,建筑的格局,还是从骨子里头流露出了柔软和清幽, 还有一些淡淡的华滋。三月三,时间在深春的湿润中泡着,那时的人从容地行走、 言说,连弹拨出来的琴声也是如水清莹。推而广之,再看看这个水乡的其他建筑, 灰瓦白墙,有流水无声过窗前,像一个素面清瘦的书生,长衫垂了下来,被风摇动。 我是回来后才感觉到的,有什么样的建筑就有什么样的韵致:在二王的笔迹中, 女性美的成分充盈着。这种感觉使人彻底地苏醒过来,好像找到隐秘的穴位,只要 下手,很快就会豁然贯通。女性美毕竟是易于让人浮想联翩的,腰肢纤细、柔韧, 眉目清新、顾盼,笑意轻漾,步履轻盈。从纸上的季节判断,春天是最适宜用二王 的话语来传播的,明媚、巧妙、细腻,便于即兴、信手。兰亭,我一直没有把它当 做一个地理上的名称,要不就太可惜了。我觉得它就是纯乎一个建筑的造型,甚至 就是一座有飞檐曲线的亭子,我嗅到了从那里飘来的隐约兰香。某种程度上,我们 所感知的不是教科书上的条理,也不是某一些所谓的诀窍,而是一个人到实地后那 些兀立于地面的建筑给予他的暗示。“田野考察”,我喜欢这个字眼带来的遐想, 只有到了田野,看到了,或者看不到了建筑的时候,会想到一些接近永恒的东西。 城市里没有田野,用功的人总是满足于案牍劳形,结果穴位没有打通,反而壅滞起 来了。 在我的行程中,很大部分的兴趣是为建筑而付出的,它们隐显不一,让我牵挂, 由于它们不能言说,以至于比言说更合我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