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赫拉克利特说的“干燥”或许是种进步,因为他也说过:“猪在污泥中取乐”, 而艾略特《荒原》中的“干燥”就让人不放心了——因为地面上几乎所有的偶像正 承受着太阳的鞭打,比这个更厉害的是干旱、缺水、枯死、裂缝、酸碱失衡、焦躁 不安、迟钝的根芽、干裂大地的无字之书——萎缩坏死的块茎……所以,埃拉托色 尼开创了“地理学”,现在Gcographica 这个词,就来源于希腊文的两个字:ge和 grapho,字义就是“地球”和“我写”,——不难理解为关于地球的涂鸦和描述。 所以,最后一切都可能取决于“地质学的判决”。 我们脚下的土地和这颗行星是在一个可怕的不断干燥的过程中,从冰期结束就 开始了,抗议变暖只是神话潜移默化的一部分一中国神话中,射掉九个太阳的人 (羿)就是最早呼吁生态平衡的人。有什么用呢?氧化早就开始了,多一根少一根 烟囱无济于事,那是全球变暖的问题。用美国未遂总统戈尔在《难以忽视的真相》 中的话说,我们正在为自己所“坚信的伪论”(这是马克·吐温的话)付出代价, 正在变成“温水青蛙”。这个有趣的动漫符号,如同“圆颅时期”岩画中神秘的图 案。得由大气层、二氧化碳、气流、飓风这些自然属性来界定——聚合在同心圆中, 重叠,些许偏离,毫不滥用美,就像高宗教里出现的头骨碗——西藏游牧文物小贩 经常问我要不要这些玩意儿。在判断其价值前,我十分害怕地想到这曾是活人的颅 骨,变成容器,仿佛装满智慧和甘露,铭文和图案——但我看不见,我只看见枯竭 的死亡,灵魂奉献的半成品和解剖学。就像谁说的,巴别塔是由骨头和被遗忘的语 言构成的。类似的还有骰子、坚果、构橼、粉红的莲花、银镜、火轮、风轮、毒扫 帚、羚羊角……都有自己古怪的旋风和圆周形。最致命的是人皮卷轴画,抽干暴露 在上面的汗毛孔比褪色的苯教上师和曼荼罗更抢眼。 幸好,岩画研究者看出了,圆形的人面岩画不是因为人脸是圆的才画成圆形, 何况也不表现发型,而是因为太阳和人面合而为一。仰韶文化的彩陶罐和北方贺兰 山岩画都有。所以,人和太阳都照着自己的容貌相互画肖像,打一开始就是个同心 圆,其运动的基本功能和方式就是重叠、覆盖和氧化。我很想在这个圆形中勾勒我 们祖先那些忧心忡忡的涂鸦者——巫师、画师、文字摹写人、未遂愿的誊写者、空 想家、经世论者、镜像巫师、骑墙派或穿墙派,恋物癖和办公室里的圈地者,还有 革命的规划师,精神污染的防治者……但我也很害怕成为成堆成堆的“火车上的小 说家”,流畅的网络作家,一股赶时尚的暖气流,用牙膏围起来的核心或圈子。你 能从越来越狡黠平庸的文字听到牙床的磨蹭,诡计多端,反常化,圈套,暗影力透 纸背。这是另外一类击壤歌,害怕个别颗粒分散和被氧化,最终是整体骨骼下陷。 在我腮帮子还没鼓起来时,我得回溯一下我个人和涂鸦相关的诸多细节。用已 过世母亲的话说:“给自己放小电影。”毫无例外,我的行为也建立在岩石上面, 数不胜数:最初是光线,印象很深,试图挡住光线,用全身的皱纹和朦胧的影子— —这不大可能,这就更加深了印象;襁褓上的指痕,诞生在啼哭声中;写字,团纸, 或摆出实物抓周——如果是花,就意味着有桃花运,如果是钞票意味着有财运,如 果是笔,表明喜欢书写,当知识分子(在外省,幼时都以谁身上别多少钢笔来推测 文化的高低),若为玩具刀枪,便是尚武……可事后谁也记不住我当时抓的是什么 了;在照相馆拍家庭照,我固执地手上要拿万花筒而不听安排——里面有比镜头更 富于幻想的花花世界;坚持不懈地在床上做梦“画地图”(指滥尿),父母生气, 我却战果辉煌,不断扩大版图,直到15岁,甚至更晚,最后一次应该是在北方冰雪 覆盖的山沟里,我是被冻醒的;隔着房间,捏着“小铅笔”,天真而不知所措地亵 渎保姆洗澡时的白背影,感觉上好像是我把她剥得精光;在课本上画老虎,其实更 像毛驴,还画硝烟弥漫和百团大战等等;故意弄脏女生的白衬衫,画“分界线”; 墙上画葫芦——那时正好有部关于宝葫芦的电影;我画了许多长辫子,有部电影中 的长辫美女(刘三姐)迷住了我;喜欢读书的秦始皇禁止书写,“文化大革命”鼓 励书写,对象不同,天下一片鬼画符、标语、大字报,淹没了不相称的年龄,目不 暇接,未来得及抽手——由于父亲的出身,为了安全,我还得到处找红袖套戴,填 出身时硬着头皮写“革干”,那时的书称作宝书,颜色是红的;然后是血书、入伍 申请、台词、水彩画;小文工团的舞台剧本、快板书、化装、做大头娃娃,在风雪 交加的鸭绿江边,我还放了瓶墨水准备写作,结果墨水被冻结了,个人环境化的书 写昙花一现;在镜泊湖,夏目的村庄,一个乡村教员放在马厩的书箱朝我打开,记 得最清新扑鼻的是本《普通逻辑学》,“普通”,这个词让我敏感,我点着蜡烛开 始在发霉的旧杂志上写叙事诗,练习押韵;边境、朝鲜、雪花、冰刀在冻结的地面 滑出一道道线条;后来又在父亲规定下抄录名人隽语,练习书法——隶书,这种书 法要求蚕头燕尾,一波三折;在大学,一次小小的学潮(因为糟糕的伙食),我们 在大字报栏上画《诗经》里的硕鼠,偷油婆(蟑螂),象征偷粮食的管理者;然后, 是写诗,有人称这种看不懂的玩意儿叫“朦胧诗”,我个人只言片语模仿过卡明斯 和奥顿;拼贴——我曾用报纸和画报粘贴过一张破椅子,因为有本建筑书介绍巴塞 罗那椅,我也想拥有自己前卫的艺术品和滑铁卢,我拍摄的第一幅作品是楼梯的眩 光,然后是阳光下的塑料字纸篓加悬挂的乒乓球,命名为《空中花园》,接着是女 人体,配合我的是童年女伙伴。结果激动地冲坏了胶卷,温度过高;最近,我试图 像摄影师班奈尔,在照片上敷彩、写字或画抽象图画,改变影像的结构和性质,让 照片更不像照片,像约翰-彼得·威金一样刮磨底片……各种各样的尝试,书写的 好动症,像碎片一样被吸进涂鸦社团搅动的旋涡。 或者说成为社会的缩影——社会主义社会学常用这个词,缩影背后还有很多名 堂,其实就是美学圈套。我们画圆,或一个好玩的弧形球就等于翻筋斗的孙悟空给 嬗变的小妖怪画了遭火焰圈,但不知道保护的是什么?我们常常反被灼痛,这是捕 手变蝴蝶的故事。不是因为火焰本身,而是更大的氧化环境,或某个变质的范畴— —有人论证,范畴和涂鸦一样,运动方式就是新旧交替,不断扩散。这方面,长城 是个象征,比如,从地形学看,它必须画个完整的圆才有意义,才能结成民众的连 环,我们也才能使用“兜圈子”、“迷宫”、“包围”、“团结”之类的半军事化 的术语。可惜,它只是道墙,有远方,但离真正的目标还很远,方向为两头,齐头 并进,姿势倒没错,但就是不能形成理想的圆周,进犯四通八达,所以没用,但我 们仍怀着敬畏之情想象其坚固。 我发现卡夫卡一篇隨笔也曾描述过同心圆,城市就是这个同心圆,就是太阳, “所有的光集聚在中间的一个圈子里,使人为之炫目,人们迷失方向,人们找不到 街道和房子,一旦进入这里,人们就再也不会出现;在一个较大的圈子里,还是很 狭窄拥挤,但不再有源源不断涌出的光,这里有昏暗的小巷、暗藏的通道,甚至有 一些小广场,卧在朦胧和清凉之中;以致使人们去寻找它,庞大的城市笼罩在冷灰 色的色调中,再往外就是宽广的原野了,光线暗淡,一派深秋色彩,光秃秃的,从 来不见哪怕一点儿来自空中的光一闪而过”。 我们不得不钦佩卡夫卡,攀岩的犹太人,被钉在一个微型广场而逐渐萎缩的甲 虫,但他反对直线。比如《变形记》初版封面,他建议设计师不要搞成昆虫,后来 图案是个哭泣的男孩,但在中文版全集封套上,设计师却画了只昆虫在黑暗中爬。 卡夫卡的眼光又毒又准,他能用最简单的方法抽丝剥茧,他能像建筑师一样审视原 野和广场,发现便捷所在——城市要从植物的宇宙、辽阔的原野中抽身而出,最简 单的办法就是用墙隔出空间,把旷野的原始状态一笔勾销,墙随城市的发展被赋予 形式,他的小说也是如此。 有人计算过在布拉格老城区,逡巡卡夫卡的环境至少需要三小时,而为了让这 些广场、教堂、壁龛、房间、灯泡(有个摄影师拍下了卡夫卡的灯泡?)、墓地充 满意义,他曾暗暗扩大自己散步的范围,书写一生,不惜咯血——为了在和世界的 斗争中协助世界。他的行为绝不属于沼泽。坚固的城堡都用岩石。他脸上的轮廓就 是岩石的形状,传染痛苦和毅力。 这位深感忧虑的饥饿艺术家——不是因为厌食,而是因为边缘化和困难的呼吸, 记住《饥饿艺术家》中可怜的场景吧,最后,当他不得不在马戏团表演时,笼子后 的墙上、电杆上只贴着破烂的纸片、招贴,艺术家耷拉着脑袋,很像布莱克描绘的 人鸟复合器。令我惊讶的是,在三星堆玉器中,这种复合器比比皆是,沉重的翅膀, 坐在断崖上,望着日出日落,向还不怎么喜欢涂鸦的愚众高呼“前进吧,饥饿的牲 畜”,——干什么呢——追求心明眼亮与洞若观火,不大可能有什么伟大的统帅能 够率领民众,而只有未遂者和未遂的文字——“一个攥云者未遂的火苗”。 远古人在岩洞里涂鸦时,就表达了对太阳与火的陌生感、崇拜、害怕,才有了 专业术语:太阳人面——因为灼热,因为灼热的痕迹、太阳、植物、偶像、洞穴。 柏拉图的洞穴说,其来源就是古老的投影和岩画行为,充满人、蜥蜴、牛、山羊、 草茎、气流和悠悠白云的替代物。所有岩画都必须具备两个天然条件:光线和颜料。 由于矿物材料,都会慢慢变干,氧化,锈蚀,褪色,老化,含混。它不能改变光线, 但它在光线的映衬之下会成为潜伏的信号。眼睛迷茫(柏拉图语)是因为我们还不 太了解光线。许多人认为,人的衰老是从大腿不听使唤开始,其实错了,是从眼睛 不清晰开始的,近视眼,或老花眼。最绝望的歌唱就是朦胧之歌,世界各处的岩画 中都出现过一种简易的人体符号,举手投足,我称之为“火柴棍人”(德国“双人 牌”厨房用具商标就是这样的)。其特点是上面画的人和动物,所有的关节都是直 的,就像用火柴棍拼斗的一样。有人认为这种姿势是在祈祷。我认为,这是个广义 的动作——崇拜太阳,击壤舞,光线中的傀儡戏,也包含涂鸦。涂鸦本身就带有宗 教性,就像现在的奢侈品崇拜一样,但人们还停留在对动作本身感兴趣的阶段,未 注意到书写工具,一旦表现决定性的工具,光线,气候,我们为之呼吸的平面空间 就会谈虎色变。这点在毕加索那里得到过最好的印证——佛朗哥的军事化工具由于 隐形而呈现出严重的后果,电力时代则给予足够的表现。图画里两盏不同能源的灯 (太阳、电灯),暗示着原野蒙昧时代的投影和都市化的集束炸弹。来自新闻图片 的素材被裁剪过,与斗技场的牲畜混合,这种在经过缩水混合后简化为线条和配合 印刷的设计感,正是涂鸦的进化特征,最终返回讽刺性漫画,这就是文身者《格尔 尼卡》在涂鸦史中的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