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谁从毕加索的作品还没看出岩画的复活,不了解复合技术——用德勒兹的话讲 就是“不可感知的生成强度”,也就还没摘懂现代艺术的窍门。我见过许多国手在 不能返回的作品中挣扎,其实那只能称作丙烯的化学反应,但岩画用的是纯粹的矿 物质,很少的基本色,其他颜色则在阴影中暗藏玄机,变换生成,主要是靠图像关 系,像不像,细不细腻全都扯淡!但多数丙烯涂鸦者,在他们看来,所有的颜色都 是预先准备好的,调配极佳,只需调节光线,就像调整电子壁炉的暖光。 我在早期的一首诗里提到了“唯一火源”的问题,通过折射,只见投影,床, 物质,非物质的轮廓——不光是火的问题。许多人抱怨火、热电,其实它们只是照 亮地球微不足道的光线。一堆棉絮也可以表现核爆炸——这是我看到的一组很前卫 的摄影作品的表白。变干,这才是一切生活的基本特征,涉及枯涩、空洞、收缩、 龟裂、缝隙、氧化……冰冻和化为灰烬只是变干的两个极端形式:有人说世界毁于 火,也有说毁于冰冻。冰箱,炙烤,干旱,枯竭真是末日的作料——连接两极的是 垃圾桶,人类只是围着它吃嗟来之食的乞丐,充满了表现欲,也就是哲人说的剩余 服从。 很早,我就翻译过关于干枯的诗作——时间是1979年,在西南一所大学里。先 从一本老版的诗选集抄录到笔记本上(记得是企鹅老版本的《英语百年诗选》)— —其中照亮我的正是艾略特的《空心人》,稻草人,脑袋塞满稻草,只是用来吓唬 鸟的,驱赶虚无。和它相关的是含含糊糊的柱头、标杆或棍子,大概来源于叶芝的 星相学,也来源于耶稣的十字架——中世纪欧洲的圣画中,表现最后绑缚耶稣的都 是树干、丁字架,而非十字架。十字架是后来干旱、枯裂、供人诽谤的结果,也是 耶稣血流殆尽慢慢枯竭转化的象征——得另外思考分裂的肉身,所以有了十字架, 十字架也就是棍子,成就了世界这辽阔麦田里的圣画涂鸦。我甚至怀疑十字架来源 于我们的祖先尧帝。他是人类最早提倡检举涂鸦的。他在城市立大木柱供人书写诽 谤(也就是提意见,献计献策)。柱头上端以横木相交,状若花,形似桔槔,其实 就是十字架。放置大路交衢,这就是所谓的表木,也就是今天称呼的华表。一横一 竖,象征对主体的批评和中断。在这个意义上,它必须是直的,即直言,三位一体。 所以,基督教的十字架是直的,横竖都是直的。但看看后来演变的华表,与尧帝的 初衷背道而驰。它被修葺一新,华丽,但不直,尤其那一横。整个华表黄土尘起, 卷云覆盖,起伏不平,很容易被误解。谁要是诽谤,提意见(反右就是那场运动的 结果),就会是非不分,迷失方向,就得消失,诽谤也失去了本义,只被视为一派 胡言乱语。一介书生,就是一根很容易被自己点燃的稻草,政治运动的导火索。 成捆成捆的稻草也曾进入布鲁盖尔的绘画,他把一点就燃的欲望和稻草相提并 论。枯叟、干旱、破瓮,起皱的地表和变异的植物,最后又以反讽的信息瓶,转移 到艾略特的诗中:让干枯的球茎提供少许生命。这种深度象征,我当时理解不到, 只是好奇,但却接了口气。那时正是许多人动辄噙泪抒情的岁月,激动,易怒,急 于书写,一遇语言之烦躁、干瘪和限制——限制就是蒸发,和可能的氧化现象,故 敏感反常,没人能真正看到事物的反面,那才值得瑟瑟发抖,跟正面事物不差上下。 对这点,大家反倒手脚无措,并非没有看清的机会,关键是如果一个人成心置若罔 闻,就会大大助长萨拉马戈说的失明症蔓延,健忘,失忆,一个接一个完蛋,像拉 不出屎的旋毛虫。这下,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中那个著名的噩梦便可成真: 一种瘟疫从亚洲腹地蔓延到欧洲大陆,这个腹地在哪儿呢?关键是那种生物性,并 没助长美好的心灵,而是相互的害怕、曲解、涂改。表达者、涂鸦者,最后手上都 拧着棍子,除了彼此压制,抽打,就是欣赏各种材料慢慢蛻化的斑渍——占卜、草 筮,现在叫“打报告”。统筹后就要书写、传阅、计算——尤其雨量(消灭痕迹者), 反对疟疾和传染。干旱诗人(也包括画家和摄影师)除了对干旱和流水的描述特别 充沛这个特征外(艾略特两大名诗《荒原》和《四个四重奏》,尤其前者,基本上 是对水抱有永恒的怀念,不啻担忧恒河枯竭,后者则对干旱和气候变暖多有警世之 语),还有两个特征就是抵抗失忆和孤身避让——针对失明症的交互感染,谁也不 愿意充当忒瑞西阿斯式的瞎子。 但丁也是这样的诗人,他知道要描述晦暗十分困难,《神曲》开篇就进入了这 个话题。如果人不对睡意朦胧加以说明。非常危险,肯定会出些什么事来提醒我们 ——伟大的丧失的动物?皮毛斑斓的豹,是梦境和涂鸦过度强烈的象征,提醒我们, 也逼向我们,故成为象征。我们需要另一个坡度,其他的光线和角度,才能避免失 去记忆,恢复记忆。 谁现在还会迷信呢,连小人也精确到满纸胜算。但谁也不会完全是白痴,什么 都不信。有个神婆就曾说我是从一颗什么星偷跑人间的——这一刻,我成了迷信占 星术的陇蜀人。这颗星和文章相关(文曲星?),所以我命中注定要被诱惑成最小 的文学骨骸(1921年,曾爆发过“骸骨”之争,参见拙著《旁观者》)。开始是拿 着干涩的粉笔在墙上涂抹,把刻木结绳记事贬得一无是处,随之环境开始老化,而 我们也随年龄的增长开始转移目标。有段时间,这种转移在我就是费劲地论述“颓 废”这个词——因为和墙有关,和汉语的主体有关,最早是指建筑和墙体的荒废。 研究它通宵达旦,一副要拯救“文本”和“注释”的夫子样,很反常。因为我在对 永恒载体的氧化说三道四——所以就回不去了,迷失了方向,就像猎人在注定要被 鞣制的牲畜皮毛上做记号,睁眼欲开,却是堆锦灰,目光深邃,但没用。 汉语里谁最先表达干旱,是祖先当中的盘古氏、有巢氏、风姓氏、燧人氏—— 燧人以火纪。火,就是太阳,故托燧皇于天。祭天,就是表达对干旱的敬畏、忌讳。 靠近高地,我最关注三星堆人——他们沿着昆仑山脉迁徙至蜀,许多伟大者都在此 列——黄帝、嫘祖、大禹,还有很多长袍人、缠头人,他们闪现在广阔的西南方。 武王伐纣所号召的也是这个方向(《尚书》:西土有众,咸听朕言),所以我私下 笼统地称之为“陇蜀人”,单说羌人,容易和现有的观念搞混。他们的阔嘴、大耳 ——即所谓“南方之人口大,窍通于耳”(人种特征)、高耸的颧骨、长鼻被模拟 下来,纵横世界。所表现出的极端的吸纳力量,干瘦和饥渴,显然是因为水分流失、 土地氧化日益严重造成的。这样的逼其就范,也表现在身体艺术化的二次降临时— —特别爱突出五官,这是漫长岁月中改变器官以适应气候和水土的迹象。从他们大 量遗留的玉石造像看(所幸我能通过这些出土物近距离地观察),他们崇拜鸟兽, 崇拜太阳和月亮,还有老虎,尤其是龙,因为龙所象征的氏族也是最早的涂鸦者, 即所谓飞龙氏造六书,潜龙氏做甲历,不断暗示自己的身体能和鸟类或偶蹄动物相 互渗透,头上不时冒出角质物——包括狮身人面、帽冠、鱼龙混形、人鼻(很像镂 空雕花的刀片)、鸟头。这些角质物,闪闪发亮,造型奇特,是人类长期思考的结 晶,是种象征——不仅象征图画乾坤,也象征丰饶、干裂、皱缩、辐射、森林毁坏、 土地丧失,于是出现了独角兽。 独角兽有时会变成羊,有时是犀牛,或白马,有时又是麒麟,和圣人有关,像 黄帝、老子、孔子、苏格拉底、耶稣。尤其耶稣,根据记载,他无数次地揭示干旱 和纯净水的意义。圣人的本质其实就是如饥似渴地搞清干燥的本质问题。他们的器 官都很特别,尤其是皮肤和呼吸道,眼睛睁得又大又圆,拉得很长,四肢蹼脚延伸 出翅膀,头上盘着蛇和青蛙。许多人(像戈尔和齐泽克)看清了抱啤酒的青蛙王子 绝非偶然。更明显的是头上的光环,我们错误地理解为真理之光、圣迹,其实就是 干旱之光、同心圆、洞洞、氧化带。所以里尔克说独角兽是一种幻影,象征牺牲, 因为抛弃了空间,便视自己为傀儡,只有穿白裙的少女才能诱惑它到新的空间。 从人类学和神话学角度看这是可能的,就像列维-施特劳斯说的,世界和我们 的身体混淆不清的时候,器官就会易位。我们就会变成直立的两栖动物,眼睛睃为 柔软的柱体,犹如麦秆或向日葵下垂。正好处在阳光的照射下,头颅开裂、耳朵穿 洞。正是这种骨裂,决定了我们是最早干渴的民族,不断为寻求水源浪迹天涯。这 种习惯,变为寓言,十分古老——也就是糟蹋新环境,也就是老人政治,因为他们 掌握水源的传说。同时,那些寓言中一生下来就是枯瘦的长老,也掌握枯寂的书写, 皱巴巴的语法,缩水越来越厉害——日趋稀少的词汇就是个证明。这种水分流失符 合地理学家们对亚洲中部的推测,和埃及的沙漠化好像还不一样。毁灭的古文明是 被氧化掉的。所以,许多人一看到祖先的形象,高鼻深目,便瞎呼“埃及文明”, 因为永恒的沙漠化给他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陇蜀人呢?占人呢?玛雅人呢? 印第安人呢?施特劳斯通过远古造型艺术表现中的“裂分法”,谨慎地意识到了亚 洲远古文化和美洲文化的延续性问题——干旱,由于干旱、氧化,器官便有了骨裂 的象征,肢体分头行动才造成一种分裂而混合的表现,其象征是龙虎鸟蛇,象征天 地风云。四者只有在速度很快的运动中才会分别搭配一其中就有“箭射鱼凫”这个 符号。虎就是三星堆符号中的开明兽,蛇和鱼都可能是混淆的龙。蛇常常生出翅膀, 鱼龙混杂,故不用再出现,化为棍子,或权杖,代表变化、速度、光线、涂鸦之工 具、树条、锐器,所有的变数。我属蛇,不难感受种种抽象和变形。 我们最后成为什么是血液起作用,光合作用,氧化,不是神,是你的水分恰如 其分地曝晒于什么谷场而趋于变干,通过一滴水看太阳。口渴,因此稍微显得有些 慌张。你闻不到氧化的气味,但你在变干,皮肤瘙痒说明这一点,日渐消瘦枯萎, 也臃肿、发胖。胖子得意洋洋,在于他还有水分和化合物可失。问题是,在每一秒 里,你岂随时间才看到时间中发生的事?事情恰恰又正是这样,氧化了,冒烟了, 发出阵阵胶臭,犹如黑色快船烦恼着荷马——“我却需要返回黑壳船”,那是什么 呢,焦油,防氧化?就像老出现在西部片中的蠢驴烦恼着文德斯一样。你总要换取 点什么吧?你根本不知道太阳在我们这些人中搜肠刮肚会是什么恶果,所以,许多 人不知羞耻地倾诉着肠胃里那些早被別人嚼烂的玩意儿,连啤酒盖子都吃进去了, 所以,一般人呕吐不出什么来,一旦呕吐,万人遭殃。大胖子的呕吐是最令人恶心 的呕吐。 他们很喜欢刻画自己的形象,却又一生和自己作对——与其说他们不喜欢影子, 还不如实在地说,他们不太喜欢那种干裂、分化、扁平,而喜欢创世,阴阳再度二 分,随时随地把自己舔得很干净。冥河之水,这是可能的吗——抛弃自己的变干, 或干之欲?俯瞰一下贯穿我们脚下的大地和头顶的秃谢、缩水、黄土、粉尘、暖色, 不断氧化的岩层,迅速变成造像的工艺材料,与冰川地区有着神秘的联系。我们的 黄土神、纵目神,或棕色皮肤的神,就诞生在那里,平缓起伏的地形,陡然升高的 大山——三星堆文化玉器上雕刻的符号,证明被缅怀的历史,现在充满钙质。所有 的灰埃都被广阔的西北风刮过来,——所以,最早的祖姓中就有“风姓氏”。陇蜀 人古老的雕塑频繁留下记号,包含地质学上的第四纪动物群的化石和入骨残骸。丰 富的碳酸钙和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