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黄土面临的就是干裂、松散、崩溃,化为齑粉。所以,我们应该努力恢复对黄 土胚胎的记忆:“还有个独辫侯爵,泥变的黄种人,麦壳变的纯种马。”风姓的老 佛爷女娲这方面倒很努力。有次,我十分接近一件高地玉器——我称之“陇蜀文化”, 也有人叫“齐家文化”。是块大璧(直径达四十多厘米),单面钻孔,打磨,材质 是绿色石英石。虽失之交臂,但上面的图案却引起了我的注意,内容表现的正好是 女娲抟泥造人的故事。关于粉末化的黄土,用线条很难表现,于是,雕刻师十分聪 明地用土陶罐来表示,放在女神脚边。女神侧身而坐,赤脚的摆放,很像埃及那种 近似二位半的空间斜置法。画面还有高悬的太阳、云纹。她手心上(这才是真正的 地面)站着个小人,一幅“大隧之中,其乐融融”的场面,还出现了最早的人口数 量。我挖空心思想描述这些可能是真正确定我们气质的團像,揭开设计的秘密,还 有冥冥之中造成我们每日俗气的东西,——灶神(灶下自有黄土,灶神名隗,见《 酉阳杂俎》),鬼仙、混沌、北斗魁神、水仙河伯,导致瓮葬的瓶怪、壁神、脑神 (名觉元)、头发神、书神、笔仙,引发感冒不能医治的鼻神(名曰冲龙王)、天 翁(主宰生死)、埋葬者,焦虑的搜神记——正好在我书房的壁龛上有个陶制死神, 来自高地,典型的“火柴棍人”。他确实是右手举着小棍子,左手拿把小木叉,干 什么不是很清楚。他背着只巨大的箩筐,和他身体一般高——装什么呢,泥土、灰 埃、垃圾?首先应该想到的是泥球,然后是化为灰埃的尸体。关键是,死神像收荒 匠!可怕的城市。记住,当有人寻找各种借口(一般来说是“建设”)来改变我们 蜷缩的城市时,刨得千疮百孔,那倒不必惊慌,事情就是这样的——与生俱来。 所以,传说中大量出现了寻找瓶颈和墙壁的故事,四处乱挖,漫无目的。最典 型的就是那个愚公——也属于罗兰·巴尔特称呼的“拖延性领域”(即对真实—— 可实现性的否认,但并非没有活力)。固执的怪老头儿,绳人,女娲的二等公民, 蓬头垢面,一个劲地挖呀、刨呀,盼望大山生出小老鼠来。建设者,收荒匠,繁衍 儿孙,重复失去方向感,绵延不绝,很多。 假若曾有过神,那神的功能就很多——造人,教人繁殖,给予火,光线,能吃 熟食,区别白天黑夜,分清上和下,左和右,四极,或一圈一圈的,然后进行祭拜, 给容易破碎的陶人安装玉眼珠,使之成为生育万物的地母,炯炯有神地凝视大地, 用更多的岫岩玉质的猪龙和老鹰,和顶着尚未全面开化的爬虫类的神人立像,去吓 唬不听话的小儿。其他的则应运而生,栅栏、建筑、光线、保暖内衣、草鞋、生子、 畜牧、刑法、祭祀、杀戮、哭泣的眼睛、同情心……还有最重要的就是拓印,书写, 用树权、石块、矿物颜料,像描绘唐卡用的宝石红,或孔雀蓝,从毛笔到电脑—— 书写也是一种繁殖,在中国神话中就是仓颉造字。 但在仓颉欺近我们时,许多人却躲得远远的,这事就发生在眼前。在我们城市, 有几个收藏家从自己收藏的三星堆玉器上发现了不少文字,辑录下来,公诸于世, 遂引来专业人员的蔑视。他们不相信这些文字,更不相信这些可能就是甲骨文之前 的文字。他们的解释荒唐,与职业不配。——问题在这里,仓颉会在某一天整齐划 一地造出甲骨文吗?当然不能。那此前汉字为何?自然,谁都知道是些符号,问题 是以什么为基础呢?形状,符码,范围,规模,时间?三星堆器物上出现的文字符 号,会不会就是其中的一部分?就民间观察,类似的文字符号覆盖整个高地,而且, 完全遵循约定俗成的规律。这些火苗,一旦确定,必在靠近世界氧化最厉害的地方 阻止矮子们的自杀。 这些文字符号,有可能决定着我们的命运,解决重大的秘密——或许就是兰波 说的所谓的“坏血统”:“我频频回顾,永无止期。”问题是,害怕坏疽病,并不 能采用排除法,因为文字的漫漶之疾已深入骨髓。所以,西南方的老人,在殃及无 可挽回的事实时最爱说:“都这把骨头了。” 这个话题,其实肇始于十八世纪末,串涉到王懿荣、刘鄂、罗振玉、王国维。 他们笃信从未听说的甲骨文,就像巫师笃信自己的神话,被逐是从那开始的。一个 新学说,必有个哞哞的老家伙盯着,就像公牛盯着母牛。有很多年,罗振玉成了骗 子,而章太炎是大法官。但最后,胜诉的是罗振玉,因为罗振玉是收荒匠——靠了 李济的考古学,又是收荒匠。碰巧,卡夫卡在谈到我们的长城时(见《中国长城建 造时》),有个细节值得注意——也关于“收荒匠”,收荒匠几近于乞丐。有个乞 丐,带来一张“起义者”——也就是肇事者(卡内蒂说:中国历史充满了肥胖的起 义者)的传单,无疑是收荒所得。上面写的是陌生的书面语,一种完全不同于阅读 者熟悉的方言,音调很古老,也许没人读懂。或许这种方言所涉及的陈年旧事毫无 意义——不是真的没有意义,而是,今天的人,就是专门要来抹杀昨天,要充当死 神的。 眼前的这些更古老的文字,从未如此清晰地告诉我大打折扣的历史和误解,还 有收荒匠的聪明和书写的误导!看看这些未解的符号吧,它的赤裸如此隐蔽,含蓄, 真正的植被,在赭色石头上,在离我们城市不远的透闪石的矿藏中。汶川,史书所 谓的“汶阜”(《蜀人汶山谣》:“汶阜之山,江出其腹。帝以会昌,神以建福”), 掌祖庙之地。放任、散漫,且多小人。前不久我去那里考察龙溪玉出产地时,遇上 塌方,就在禹王的故乡。看见几乎被中断的河流,想起古老的谣传:“山崩水溃纳 小人。”在外省,广播、报纸时常传来道路崩塌的消息,也不时传来小人的得势, ——偶尔也会传来矮子倒卖他们所否定的文物。五千年前的书写叙说大概始于此。 史书记载了一种人叫“雕题人”,也就是在额头上写字的人。为什么要写在额 头上呢?那是昭示书写的符号,而头盖骨首当其冲。“雕题人”改头换面的实用法, 就是涂鸦插牌游街示众。即将被处死的人都享受这种待遇。书写脱离了我们原来的 身体,脱离了本义,带来多大的罪过啊! 你想再从肉体折射那种不可能的东西——就会显得哗众取宠,能有什么成就呢? ——那只不过是些小儿科。来看看,一件玉器之炫耀,要具备多少苛刻的条件啊: 去璞,手艺,用兽皮打磨,钻眼儿。雕花。后天的还有包浆,光泽,晶莹剔透,矿 物质的侵蚀,朝次生岩转变。就这些还要折射你的经验和价值观。除此之外,你还 要有一个独立欣赏拥有的机会,静静地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凝视这些半透明的石头 熠熠生辉。 其实,在众神的功能中,只有抟泥造人最深入人心,希腊有,埃及有,中国有。 空气、太阳起氧化作用,对于埋藏地下的一切。没人能抗衡氧化作用——远古的岩 画在幽暗的山洞里似乎一直要证明这点。那是我们在干净大地上抹的第一笔,犹如 一棵树在坡上投下的第一道阴影:“那儿立着一棵树。哦,纯净的超脱广接着,许 多新人,也站在山坡上,面对变化莫测的镜子,逼仄的过道、墙壁,拥挤变形的房 屋。我歌唱新人。 一堵墙,一道门,这就是空间——逃遁的阴影之歌。洪水,烘焙,就像瓦格纳 在玻璃瓶子里炙烤的黄土小人,据说是暗示凝固的中国人。他是通过什么了解中国 人慢而缺乏变化这点的呢? 对繁殖和复活来说,俄耳甫斯就是多此一举。他的歌唱说明他是一个诗人,但 他不要耳朵,他只希望别人听他诉苦。石头听他的,还有动物听他的,因为动物寂 静而无聊,树又藏在耳朵里,意义在于唤醒死亡。 第一个对着墙以外的世界哭泣的是亚历山大大帝,但那还不是真正的世界,— —我们为之迷惑的是谁为他的哭泣整整齐齐画了边端线? 无神论者早已不再提这样的问题了,他们只相信自己看见的东西,导致根深蒂 固的习惯,如果缺少了什么,就会表现出身体的不适。 我们反复运用这个形象,是因为这个形象不太可靠,不一定能够深入人心,而 且带有原罪,但具有鼓动性。或许,我们知道这是自己的发明,但是,我们也要寄 托在一个不太痛苦的事实上,——脆弱之至,我们崇拜被我们浪费掉的牺牲者,赋 予他许多不切实际的意义。 希腊神话传说中的盗火者普罗米修斯(这个神仙是启蒙者使用最频繁的符号) 和我——远东,而且是外省,一个微不足遭的“窃笔者”,或“毛颖先生”毫无共 同之处。——有时,我们实在不能承认这点,除了感伤地舔伤口和对永久虚构性的 岩石本身提出质疑,从而束之高阁,我们对了解其中深邃的意义并不怀有什么奢望, 但旁敲侧击是可以的。 我们移植一个神,是想说明我们这里也有这样的神,尽管脆弱,但不是不可以 替代——关键是看你往哪方面倾斜。一般而官,两个神就像两个蒙昧时代的突厥人, 只握握手,各干各的,各住各的帐篷,然后分头骑马跑向不同的方向,丈量自己辽 阔的土地。替代就意味着取消其中的一个,——哪个呢? 倾斜性并不能使我们的龙华塔或什么县份上的废塔变成比萨斜塔。但许多人爱 作这种小儿涂鸦似的古已有之,甚至引经据典,比萨斜塔就是个例子。类似的还有 威尼斯啦。罗马广场啦,方尖碑啦……城市里许多建筑被瞎搞到海平面上,那是因 为他们不知其背后隐蔽的环境。关键是我们不仅要看形成的原理,而且要看效果, 真正的效果,呈现出丰富性。坟头上的知更鸟大概不能体会埃及金字塔盛气凌人的 程度,所以,也要看哲学意义的“返回”,而也不仅是哲学。如果,我们不能从女 娲抟泥造人——看出自己和世界的一致,商地上那混着雪花纷纷飘落的泥屑,就是 歌德装在瓶子里的贺蒙古拉斯,那我们才真的什么都不是了。这就是为什么,一个 聪明的人所表现的一切,怎会落得如此愚蠢的下场,国家也不过如此。——但这是 命定的吗?大概不是。 对盗火者的怀疑不是从他本人开始,而是从捆缚瓦解他周围的山岩开始。在许 多人津津乐道讲自己故事的时候——不断暗示他们自带光明,受了不少苦,有所发 现,也有能力和写作的技巧,而卡夫卡却做到了。他只提供了遗忘这种可能的范畴。 主要的是厌倦,剩下的便是隐蔽的环境。这些东西暂时还无法解释,隐藏在一大堆 神话现实互证的关系中,但却可能是一切的基础,结束于遗忘、厌倦。那些津津乐 道的表面现象和夸夸其谈显得苍白无力!细致的人都知道台阶是咋回事,扶摇直上, 那是漫画风格。 要细察我们每人的掌中之泥和掌纹之形成,不妨占占卜,用什么呢——灵感、 音乐,哈哈,错了。考虑到周围净是些奸诈有影响的人,可能比较重要的是种平面 图和立体的姿势——最终是劳动。你不妨找个窑子,烧烧自己设计的灰陶双耳罐、 长颈瓶、纺轮、尖底瓮——总之一切实用的陶器。或许,在某个文化断层上你会不 经意地留下指纹,像一小块绸布在陶器底座上压出布痕,经久发黑,看见吃剩的动 物残骸。运气好,或许你还能发现有种动物的骨架可以在草原上复活,飞跑,像射 箭。 女娲抟泥造人的故事基础,就发生在我们陇蜀这条在今天看来也就是几天路程 的纵膈膜上,至今无人知晓,化为传说备感宽慰,熟视无睹。或许就因为某种原则, ——原则也不是,仅仅是教科书,甚至教科书也不是,而只是教科书中的瞌睡,行 政的浅薄涉猎,贴封条的有机玻璃墙,或者是画了很多美丽壁画的土墙,但很少有 穿墙者。有无数刻画者,猜字谜的人——中国符号居住着一大堆混混,少有穿透其 秘密的,不能细读。而秘密则意味着美丽和氧化,秘密仅仅因为美丽。现在人们一 般不说氧化。而说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