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朝风烛,万古尘埃。”想不到,那早已魂销魄散的郭松龄,此刻又突然闪 现在眼前:依旧是微黑的长方形脸膛,蓄着短短的胡须。依旧是炯炯有神的一双大 眼,依旧是身材魁梧,胸挺颈直,仪表堂堂……迷离惝怳中,老将军那早已干枯的 老眼,竟滚下来两行清泪。怪不得古人说,戏文能够移情动性。起因都是《华容道 》与“庾公之斯”的故事,触及老将军的隐痛,引发了他的感伤情怀。不由得忆起 了七十年前一桩慘痛的往事。 那是1925年北国的初冬。在短短的三十二天里,用他的话说,真是撞见了“恶 煞”神,交上了“华盖”运,钻进了环环相扣、纷至沓来的“魔魂圈”。 尴尬局面之一: 奉天大帅府,凌晨。少帅刚刚洗漱完毕,秘书处就急匆匆地送过来从滦州发出 的张学良与郭松龄联署的“反奉”通电。这已经是第三封了。前两封通电中提到, 为“消弭战乱,改造东省”,必须要求穷兵黩武的张作霖下台,由“英年踔厉,识 量宏深,国倚金汤,家珍玉树”的张学良来主持大政,郭某人自愿“竭诚匡助”。 老帅张作霖看过,登时气得说不出话来,把电报往杨宇霆手里一甩,便拂衣而起, 绕室彷徨。最后,狠狠地吐出两句:“这是他妈的什么事!给他(指张学良)去看!” 而这一封居然署上了两人的名字。少帅扫视一过,立刻面色苍白,双手颤动,感到 自己已经被置于极度难堪的境地。 多年之后,他做过这样的追述:那个时候,大家也不明白这个叛变到底是怎么 回事儿,连我的部下也不知道,不懂得。开始时,大家都不晓得我在这件事儿上处 于什么位置,多数人都怀疑是我们两个闹的鬼。你知道,因为我们两个人太好了。 那么,现在郭松龄叛变了,又拥戴我,因此,都认为我是叛军总司令,他是副司令。 应该说,对于郭松龄的倒戈反奉,少帅并不感到意外。他清楚地了解,这是奉 系内部矛盾激化的结果。当时,奉军也同其他军阀一样,派系丛生,山头林立。占 主导地位的是跟随张作霖招安而来的“元老派”,都是绿林出身、略识之无的“大 老粗”。他们之间有的成为儿女亲家,有的结拜为把兄弟;为了扩充实力,后来, 他们又延揽了一批留日归国的士官生,称做“士官派”,首领是杨宇霆。表面上依 附于“元老派”,实际上,他们已经逐渐地掌握了实权;再就是“讲武堂派”,包 括陆军大学和讲武堂出身的将领。他们以富国强兵、开发东北、不事内争、抵御外 侮为旨归,是颇具爱国思想与进步倾向的少壮派。虽为后起之秀,但奉军的精锐部 队掌握在他们手中。“讲武堂派”的精神领袖是少帅张学良;而郭松龄,由于与少 帅谊兼师友,受到高度信任、特殊倚重,因而成了这一派的实际掌门人。鉴于迂腐 守旧的“元老派”与“士官派”沆瀣一气,攘权称霸,排斥异己,深受国内外革命 潮流之剧烈冲击的郭松龄及其毕业于燕京大学的夫人韩淑秀,遂暗暗地积蓄实力, 伺机崛起,使双方矛盾日益加深,渐成无可挽回、一触即发之势。 对于张作霖多次发兵入关,争夺地盘,屡起战衅,郭松龄始终持反对态度。在 第一次直奉战争中,奉系吃了败仗,郭松龄上书老帅,苦劝“罢兵息争,保境安民”, 老帅却置之不理。第二次直奉战争取得了胜利,其中以张学良、郭松龄麾下的第三 军团出力最大。他们担负山海关一线主攻任务,击败五万直军主力,吴佩孚从海上 逃命。从此,张、郭声威大震。事过六十多年,张学良仍然念念不忘:“这次胜利 之后,我升上来了。但这次胜利的功劳不是我的,我没有那样的能力。实际上,是 郭松龄在支持着我。”可是,老帅在论功行赏时,却独不及郭松龄。到了1925年, 杨宇霆又竭力怂恿张作霖发动第三次战役,进关攻打冯玉祥。郭松龄闻讯后,愤慨 地说:“东北的事情都叫老杨这帮人弄坏了。他在江苏弄砸了,断送了东北军三个 师,败退回来还包围老帅,再叫我们去卖命,给他们打地盘。这个炮头我是不再充 当了。” 为此,郭松龄以养病和观察军事为由,偕同夫人暂避日本。在那里,听说张作 霖派人正与日方商谈购置军火,以进攻国民军,他当即表态:“我是国家军人,不 是某一个私人的走狗,他若真打国民军,我就打他。”郭松龄回国后,就在天津秘 密策划反奉,并发电要求张作霖下野,请张学良接管大权;随后,将所辖的七万官 兵改编为四个军,克日挥师北上。对于停止内战,反对进攻国民军,少帅是认同的, 觉得合情合理,至公至正;但是,事情闹到这种地步——要“儿子出面打爹”,推 出他来扛反奉的大旗,那就无法接受了。 尴尬局面之二: 面对郭松龄的突然起兵,张作霖乱了阵脚,环顾北大营,将在哪里,兵在何处? “完了!完了!”六神无主的张作霖,这两天就像吞下了炸药似的,怒气一触即发, 出出进进,不住声地破口大骂“小六子”(张学良的乳名):这个鳖羔子和郭鬼子 穿一条裤子,六子——鬼子,鬼子——六子,一个鼻孔出气,他除了老婆没让郭鬼 子睡以外,吃一个水果都得分人家一半。 小六子上了郭鬼子的贼船,坏了大事,郭鬼子叫他当李世民,还要什么“清君 侧”!骂了一通之后,张作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补上这样一句:“咳!我与张学 良,真是‘今生父子,前世冤家’。” 这一切,都使身为副统帅的张学良饱受心灵之苦,感到万分难堪。 郭松龄字茂宸,1882年出生于沈阳,北京陆军大学毕业之后,投到“东北王” 张作霖的标下,担任陆军讲武学堂教官,后来升任步兵第八旅旅长、第三军副军长。 由于他人高马大,长得有点像白俄军官,又爱穿粗布野战军服,因而获得一个“郭 鬼子”的绰号。至于说到张学良与他“穿一条裤子”,固属挖苦之词。但也不能说 全属于虚乌有。少帅自己也不讳言:“我就是郭茂宸。郭茂宸就是我。”有人甚至 认为,郭松龄是少帅的灵魂。早在讲武堂就读期间,张学良就对郭松龄的强烈的爱 国思想、高超的军事素养、严肃认真的工作态度十分钦佩,仰慕他的深湛的学养和 脱俗的人品。而在郭松龄心目中,张学良则是一个颇具正义感的有为青年,很有培 养前途,日后可望成为国家栋梁之才,因而经常有意识地向他灌输“强兵救国”、 “抵御外侮”的进步思想。 就这样,两人惺惺相惜,以知己相托,在师生情谊之上,又建立了相互信任、 相互提携的深厚友情。在之后处理军务、训练新军的工作中,他们一直配合默契, 情同手足。两人同睡一张炕,同在一间房里办公,相知相谅,如鱼得水。张学良虽 为军团之长,而“该军一切用人、行政和作战计划与战术战略、训练官兵及调动一 切事宜,均揽在郭松龄一人之手,张学良概不过问”。换来的是,郭松龄“朝作夜 息,事必躬亲,补缺额、汰老弱、勤劳作、严纪律、精器械、足粮秣,将畏其威, 士怀其恩。久之,士饱马腾,遂成劲旅”。一方面是知人善任,人尽其才;一方面 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竭忠尽智,大展才华,想起这些前尘往事,少帅更是倍感伤 情,心中如焚。 尴尬局面之三: 为了同郭松龄议和,张学良正在向前线进发途中。突然,一封发自奉天的奇怪 电报传到手里。上款是“张汉卿先生阁下”,而发电人竟是他的父亲张作霖。电文 说:你现在那个军队,叫我即日下野。公举你为东三省总司令,那就请你快来接事 吧!几句话像当头闷棍一般,打得张学良的脑袋轰然作响,几乎失去了知觉。事后, 他说:“当时要多难过有多难过,简直是无地自容,只差没有地缝儿可钻了。若不 是部下护守着,我就真的投海了。他老先生(郭松龄)啊,可把我整稀了!” 尴尬局面之四:老帅下令,让张学良挂帅去讨伐郭松龄。看来,绿林出身的张 作霖,处理事情还惯用“绿林方式”,最后亮出了这个杀手锏,也可以说使出一个 毒招儿:你小六子不是和郭鬼子“穿连裆裤”、情同手足吗,那好,干脆就叫你去 带兵讨伐郭鬼子,看你怎么下手。当然,这一决策还有更深层的考虑,它的“神奇 效应”在尔后的作战中发挥得淋漓尽致。谁说张作霖是个“粗人”啊? 如果说,前面几件事只是使他愧怍,使他难堪。那么,这最后的尴尬可就动了 真格的,他被牢牢地置于彷徨无计、左右为难的困境,逼使他作出痛苦的抉择。对 张学良来说,如果践行了恩师“大义灭亲”的主张,以武力取代父位,就必然遭到 “千秋忤逆”的骂名;反过来,如果执行父帅的命令,前去讨伐“倒戈”的郭军, 又有悖于公理与良知,完全抹杀了正义与非正义的是非界限,同样陷自己于不义。 换句话说:这一仗无论为胜为负,谁胜谁负,都只能是一个尴尬而难堪的结局。 在这两难处境中,张学良陷入了极端痛苦之中。他失眠了,脑袋痛得像要炸开。 “无情未必真豪杰。”可是,感情过于浓重,又会使豪杰难于自处。在你死我 活、残酷无情的血火交进中,深于愤者,几乎都没有好的归宿,为此,引发了诗人 “英雄无奈是多情”的感叹。庄子有“处乎材与不材之间”的生存体验,看来,豪 杰行事,也要“处乎情与不情之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