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在这个冬夜里想起了阿青。 雪花在广阔的黑暗中绽放,使旷野有了微暗的闪亮。唯独在寒冷的时节里开放 的雪花,落在我皮肉上犹如芒刺针扎。阿青大约也是在这个时节里离开的,他会走 得很远,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对于他的离开,我未有丝毫的察觉,只是过了许久 听人说起来,才感到没了他的踪影。 我在城市的高楼里又晃过了八年,其间早已习惯用冠冕堂皇的话来敷衍自己的 人生。虚假的事情做习惯了,也养成了不少坏毛病。我学到的本领,多为动物本能 般的讨生活,谋营生。乖巧曲逢所带来的那点虚浮的名利,常让我暗地里沾沾自喜。 我有时甚至不懂得了信任。人情薄味,让我在无意间也将阿青忘得干干净净。 阿青离开单位被当成了平常的事。随处可见,每天都会发生。谁会对一个普通 人的自尊真正给予注意和尊重,谁又会对熟视的平常背后隐匿的是非对错、道义公 正,认真深究过。阿青只是不屑于充当自己个人私利的帮凶或帮闲,他内心的承受 与不安是可想而知的。 有人在楼上笙簧弦管,有入夜夜都在推杯换盏。阿青的音信是听不到的,他离 开单位先进了一家工厂,两年之后就没了去向。 在我看来阿青只是不会逢迎,不作假。他凭对工作的尊敬,用无声的努力来维 护自己的自尊,这不仅不易被人看见,还有可能带来无法想象的凶险。许多像阿青 一样毕业分来的大学生,对工作起初还存有几分崇高的浪漫,躲在那些不切实际的 大话里着实安生过一阵子,后来便在谋生的层面取舍,选择各自的安生。阿膏没有 这些想法,他只是尽力去做事情,把自己的愿望,尽量呈现在干事情的具体过程中。 他能给予的,也不期待收回,在有些人眼里,这叫涉世不深。 有一年,我俩同去西安附近的山区调查,顺道去了他家,他父亲有肺心病,是 为了挣钱供他上学,在煤矿打工吸入了煤尘落下的根,已经失去了劳动能力。他母 亲操持着家里的一切,一个妹妹还在念书。家里的情形,我从未听到阿青对谁提起 过。有些人平时活得公稳,一旦牵涉到名利,就变得什么都不像了,根性里会源源 不断涌现出对别人的憎恨和凶狠,又在外表上表现得和颜悦色。阿青有他的尊严。 我与阿青的错过,也是很久的事了。我们在单位里原本有许多深交的机会,但 终因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坐在一起无拘无束地交谈过。我知道阿青心里有过这样 的期待和信任,后来也因我的粗疏,又都各自忙了要忙的事情。 虽说阿青出身乡下,却活得朗净,就像是走在月光下面,心里没有芥蒂,带着 乡下人的厚道和本分。我看见他总是行色匆匆的样子,提早赶来上班,忙自己手里 的事情。他总是穿着与自己身量不相称的衣服,过腰的长衫掩不住他心里的仓皇和 局促。 关于阿青的沉默和他最终离去的缘由,对我而言至今仍然是个谜。之后,我也 离开了那个单位。今夜,我想到了阿青,看见了冬夜的花在空中散落,不惧怕落在 最低微的地方,也不害怕被融化。 而我所拥有的感受,我生命的无力与无助,对我已经没有了意义。包括这冬夜 里的花。 陌生的送花人在窗外若隐若现,像这座城市边缘黄昏时微暗的灯光。陌生人敲 开邻居的门,送上一束鲜花和一张贺卡。花曾经与生活中的某些重要的事情紧密相 连,而陌生的送花人注定要在城市的街道上消失,与另一些人擦肩而过。 因为送花的陌生人,今天这个日子显得格外冗长,它朝以往的一些日子延伸而 去,与曾经有过的另一些日子汇合,又不断地返回到现在。花真的非常重要吗?它 甚至可以被忘记,连同它曾经拥有的日子,就像逝去的陌生的送花人,有朝一日站 在你眼前,也无法让你辨别清楚。重要的是花与花在时间之中的彼此亲近,它会使 本不相干的许多日子骤然间互相联系在一起。重要的是“花”这个词,都是现在和 过去某个瞬间曾经提及和想到的,它在词的中间孤零零的,在被挑拣出来之后,似 乎才有了生命。 我无法说出自己作为一个幼童处在智性未开的鸿蒙状态中,花儿怎样第一次出 现在眼前,以及当时我所有的感受。花儿为什么代表吉祥、快乐和幸福的祈愿;从 什么时候开始,它成了人们心目中现在这个样子;它为什么不与仇恨、敌视的心理 情绪相互联系在一起呢;为什么看见花内心便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而不同于看见别 的什么。我此时此刻对花的陈述是在什么样的基础上进行和完成的,是把花当做了 花,还是在所有关于花的约定之中,重新展示了花的陈述与言说。你提及花,是不 是在某个语言、观念和物质单位的拐杖扶助之下,在清晰明了的状态之中进入了花 的外表和里层。 这些柔弱的物质,生着奇特的颜色,它们在晨光里的样儿,在正午笔直的日光 里,在黄昏之后若隐若现地飘浮在大地的秘密中,与词的存在,在词构成的关系之 中又有哪些不同。什么是语词的花。什么是感受里的花。什么是实际存在的花。 花儿在语词之外宁静的世界独自存在着,它在一年中间开了又落,在另一年里 又开又落。语词从来就同花的生长无关,无法真正进入那独立、宁静的界域。语词 无法催开花。花曾经长久地开放在自己的王国里,而现在在它同词语之间形成了人 的一个话题,一个充塞着各种告诫的崭新形式。 病榻上的一束花,在白色的病室中扮演着某种角色,这情形就像医生、术士和 预言家在非司法领域里所形成的核心一样。洁白的颜色使花的神秘性在它的弥散中 不断增殖。是情境赋予了这种若隐若现的东西;是一种永不可得的退隐,展开之后 收留和齐集了这些转瞬而逝的东西。这些东西构成了病室里的花,它参与疾病的治 疗,心灵的抚慰,对记忆流逝的追念和对尸体的赞美。而这一切与花的娇蔓、香气、 外表的颜色竟然无关。但花又带来了一些东西,给了你一天的好心情。 你能够追忆清楚曾经手执一束花的所有情景吗?或许你根本不曾有过这样的经 历,在北方古老而又保守的城市中间这么做会引起更多的注目。冬天的灰色调和寒 冷的气息多少与你手中执掌的鲜花显得格格不入,人们的心情也大致如此,他将视 你的举动为一种癲狂。花只有在恰当的时候与场合,才能够被簇拥,才能组成与海 洋一般的巨大浪潮,才能够真正表达人类的疯狂。那些“罪恶之花”、“黑色的花”、 “柔弱的花”、“理想的花”、“孤独的花”,是花作为花的真实存在,还是人的 一种自作多情…… 我固执地目送陌生的送花人,他走进了夜幕的背后。黑夜不仅带走而且清洗掉 了不知从何而来的送花人,他像一个影子,在城市的某个地方漂浮过后,注定要回 到他来时的地方。我对花的兴趣此时来自陌生的送花人,他所做的事情成全了一种 送达,一种从甲地通向乙地的传递。类似这样的人们,如送牛奶工、信使、报童等 等。我内心里对他们怀有深深的敬意。或许送花人并不在意他手中的花在以人为中 心的语词里构成的层层错综复杂的关系;他也许不在意送的是花,抑或是什么东西, 长此以往,他在花的意义失缺里,掌握花,传递着花。 在对花的无尽渴望中所展开的人的脆弱里,充满着急切需要得到抚慰的请求。 而在日常生活的冷漠中,在平淡、无奇、单调的时间节律重复的轮回当中,花是孤 独者需要和热切盼望握在手掌的东西。它以一种多么隐晦的形式,暗藏于人的孤独 和疯狂之中。花这个自然之物,这个单一的语词,从什么时候挽留和收集了人的无 意识和非理性。 被它带走的东西,被它收留的东西,我们都无法看见,而它就在我们的眼前, 有时像云朵覆盖我们的头顶,有时形单影只,有时随时光的推移,一点一点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