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天在哈尔滨的展览会堂讲话和接受采访,文怀沙先生也毫不避讳自己对 “佳人”的迷恋——“想当年,我也是风流倜傥的美少年,如今,我只能用我青年 时写的两句诗来形容自己了——老来犹剩双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 说文怀沙爱美女,不如首先肯定他非常尊重妇女。他讲演的风格也是先以吸引 周边的女性为主动力,尽情施展着独具的肢体动作的魅力,讲话中行腔哼曲,赋诗 吟咏,引经据典,插科打诨,还不时风趣地恰到好处地夹杂着一两个英文单词,逗 得满堂彩声——“我生在二十世纪,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听我讲话的各位估计谁也 不可能活到二十二世纪了,因此说我们都是同代人。所以说你们不要倚小卖小,当 然我也不能倚老卖老。我认为,人过了七十岁就应该以公岁计算了,这样说来,我 现在还不到五十岁呢,你们不要以为我七老八十了,我还是年富力强的。” 当有记者提出让文老对当前的国学热现象谈谈看法时,文老仍把国学和美女连 在了一起,他说:“什么是国学?你们给我出了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这个题目太大 了。提国学倒是让我想到了中国人的‘国骂’——他娘的。我们都是做女人的娘怀 胎所生,但是出娘胎后骂人竟是骂娘,这不是最大的忘恩负义吗?说国学,不难想 到孔子、孟子、老子、庄子、墨子、屈子,但我以为,还应加入一子。西湖有双名, 一叫西湖,一叫西子,这个西子是个了不起的名字,应加上来,成‘七子’,西子 即是七子中的‘女常委’。大家想想,作为女人的西子,多么伟大。越王勾践为了 灭吴国,把西施献给了吴王夫差,西施才叫忍辱负重,她的牺牲远远超过越王勾践 的所谓卧薪尝胆,精神是一流的,是男人做不出来的。西施还好,遇到的勾践得胜 后还爱着她,这比那种只崇拜处女膜的男人君子。历史上,有多少大男人得靠弱小 的女人成大事?王昭君也是命苦的女人,当朝的皇上打不过人家,就拿她去陪外国 人睡觉当赌注,瞧男人这点儿出息。还有唐明皇,起初跟杨玉环发了血誓,在天愿 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结果呢,国难当头之时,他带着杨贵妃出逃,半路上 就让杨美人去死了。在重大历史关头,女人,尤其是美女承担了过多的牺牲,体现 了极大的奉献精神,为略知廉耻的大男人所汗颜。可悲的是,那些惯以唐突美人乃 至践踏美人为荣的臭男人们,他们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在作怪,到底他们想要干什么? 这不是个别男人的骄傲,而是整个社会的耻辱!” 当有人问道,国学应不应从孩子抓起时,文老态度十分明朗,挥着拳头说: “有用的要学,没用的不好的坚决不学,不能把小孩子都染成一个一个跟小老头儿 似的。比如,孔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就不能让小孩子学,不好。孔子 不尊重甚至歧视妇女不对,女人与生俱来了不起的优点是母爱,是最无私的。如果 说妇女有缺点,那也是封建社会不给她们地位造成的,是强加给她们的。这一点, 我不容忍孔子,我认为在这点上,老子做得比孔子好,你们看看老子的文章,对妇 女不歧视。都说河南人不好,出生在河南的老子做得很好嘛。在我看来,屈子的《 离骚》用芳草美人做象征,以女性为中心,了不起即在于此。我要说,轻视妇女的 文人都是二流文人,包括李白、杜甫。屈原是一流的。苏东坡的‘大江东去,浪淘 尽,千古风流人物’有气势,但不算什么了不起,而‘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 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 月夜,短松冈,这才是苏东坡讲真情实感,是他了不起的地方。恕我直言,我爱母 亲胜过爱父亲,尽管我的母亲脾气暴躁,我的幼年和童年很压抑,似活在一场阴森 的梦魇中,我仍深爱我的母亲,这里埋伏着一种生命的感情回归。大家都在学英语, 别忘了,英语把祖国称作Motherland(母亲的土地),而非Fatherland(父亲的土 地),可见世人对母亲都是最有感情的,母亲来于女人,我不能容忍有人轻视妇女!” 在场的人们、尤其是女同志发狂地鼓起掌来,文老情绪更加高涨,向女听众们 瞟了一眼后,又朗声说道:“今天在场的哈尔滨的妇女同志,我都看到了,其中不 乏有姿色的美女,有的姿色虽难差人意,但却长得很善良,一看都是值得尊重的女 人!” 掌声再次响起,经久不息。 人们折服的不仅仅是他的满腹学问,演说天才,波谲云诡、苦辣酸甜的梦幻人 生当然被人论道,但更令人惊叹的可能还是这位年近百岁的老先生健康的身体,难 怪有人笑说文老成仙儿了。 “为了让生命更健康、更延长的钱才要,加速自己死亡的钱干吗要拼命去要它?” 文怀沙曾这样回答过多位“乞讨”健康秘诀的人。令世人惊诧的是如今九十九岁的 文怀沙脸上手上竟找不到一块老年斑,奇怪吗?文老自认是自己“血液循环好”。 “老年人要以平和心境来帮助自己调节血液循环,懂得养生的人,要有良好的 心理状态。有些老年人最大的痛苦是老想昨天,把年老两个字当包袱,这错了。有 些老人很不像话,见到年轻人就说什么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这有什么用?这 就叫倚老卖老。拥有平易近人和谦虚这两个特点的人虽不能称其伟大,但起码有伟 大的基因。老年人要多想明天,明天我计划做什么,这是其味无穷的。” 提到平和心,我想起了一个有趣的事件,文老在一九八六年秋曾欣慰地经历了 一次被“追悼”的体验:那是上海广播电台一位好心的编辑整理旧仓库时发现一盘 五十年代文怀沙讲演《诗经》时的录音磁带。他如获至宝般地将此录音带编成节目, 因恍惚听身边的同仁说文怀沙已在“文革”中被江青迫害致死了,便贸然在文怀沙 名字前加了“已故”二字。节目播出后,国内外的唁电雪片般飞来,追思的电话也 被打爆了。文怀沙在上海的哥哥气愤地跑到电台去斥问那位编辑和台长,当时那位 编辑陷入极度惶恐中而无以自拔。这时,一封信皮写着“文缄”字样的书信寄来电 台了,信封内有两封信,一封是为编辑在台长面前求情的信,另一封是安慰那位编 辑的。文怀沙将此事故看成了“慎终追远”式的幽默与温暖,言称“活着时听到了 死后的赞誉”,这种“死”的感觉太幸福、太美妙、太难得了。 这次在哈尔滨,也出了一件令我在一边看来略觉尴尬的事:某个记者在向文老 提问时,错把“文怀沙先生”说成了“文沙怀先生”,文老的生活秘书有些不高兴 了,那个记者也一时无地自容。文老却笑着宽慰那记者说道:“不怪你,这怪我的 名气还不够响亮,若是换了赵忠祥先生,你一定不会说成赵祥忠先生的。”文老接 着十分亲切地接受那记者的采访,令那个记者十分安慰和感动。 在哈尔滨的餐桌上吃饭,文老仍是像在北京家中吃饭一样,边吃边聊,但那 “吃相”一定是细嚼慢咽。他对陪同他进餐的人们说:“我年轻时酒量极大,一斤 白干没有问题。有一次,不知喝了几斤,死过去了,送到医院人家不肯收了。当地 有经验的人把我放进酒麸堆里埋了三天三夜才醒来,此后我不再酗酒了。酗酒不利 健康,酒还令人糊涂,郑板桥说了一句糊涂的话便是那句‘难得糊涂’。我文怀沙 说难得清醒,人类糊涂之极才导致战争,世界清醒气爽则走向和平。酿酒始于奴隶 社会,而喝茶先于阶级社会,茶人是酒人的老前辈。只听说酗酒闹事,没听说品茶 打架,因此我主张少设酒馆,多开茶楼。我赞美屈原的‘举世皆醉,唯我独醒’, 我认为独醒乃不饮之故。我心中的朋友和酒徒郭沫若反对我的论调,曾对我说屈原 是酒量大,所以喝不醉的,我认为郭老头儿的论断是错的。我晚年提出的正清和三 字经,其中这‘和文化’和茶文化一脉相承。当然,后来我也发现我对酒的偏见过 大了。其实,人类最悲哀的是该糊涂的时候清醒,而该清醒的时候却糊涂,这样看 来,酒和茶各有千秋,清醒和糊涂也许有互补作用。” 有一个哈尔滨的企业家,搞收藏的,聆听文老讲演有些兴奋,便小心翼翼地求 身边的一位记者提问,让文老谈谈对目前收藏热的看法。文老马上道:“盛世收藏, 中国现在提出走向和谐社会,收藏必热。”文老马上又把话题与他心仪的女人联系 起来,“我有一朋友,很有才气,搞考据的,他有一门手艺,会算八字,据说很准, 也有很多高人请他给算。他为我算了半天,竟惊讶地发现文怀沙的八字和宋朝一个 叫赵明诚的人是同一个八字。说给我时,我也一时兴奋不已,哎呀,因为赵明诚的 老婆叫李清照,而我先后的几任老婆没一个叫李清照的,可我很喜欢那个八百年前 的李清照。李清照有一篇文章叫《金石录后续》,我年轻时边读边流泪。她的丈夫 就是和我同一个八字的赵明诚也很了不得,是个大收藏家。赵明诚当年与李清照分 手,挺无奈的,把收藏品交给了老婆,说要改朝换代了,你走吧,一直往南走,并 叮嘱什么东西要留在身边,什么东西走不动就甩掉,唯有一些可贵的收藏品,要跟 你的生命同在啊。我读到这里,眼泪就出来了,这东西告诉我们,要爱文物!” 有朋友,ifreetx t。com ,对我说,看到文怀沙,才见识了什么叫文人无形, 听文老演说,那话里话外的电闪雷鸣、刀光剑影,又深深体会了才子思接千载,神 游万里,独步天下的潇洒和快感,哪怕他的言论有失偏颇,但失笑之余,你不得不 为他的才情和自信所折服,你的思维也任凭他牵动着云里雾里地逍遥游,个中滋味, 竟也妙不可言。同时,又不能否认,无论文老怎样信口开河,侃侃而谈,他传递给 你的几乎最终都扣在了要正直做人做好人这重大主题上。这让人想到了钱钟书先生 赠给文怀沙的“赞文”:“腹中空空的人,因你不留情面而恨你,有真才实学的人, 因你的举荐和点化而感谢你,才学的高低,与赞毁你的程度成正比,庸人骂你什么 都不是,能人大贤就把你比做圣人,他们说的都不对!你是一粒石子——是试金石, 你名怀沙,眼中却不揉一粒沙子。” 文老在主持编纂《四库文明》时,直言该书不是要叫板《四库全书》,而是要 炮打奴才纪晓岚。他喝着清茶,激昂地对我们说:“当年的纪晓岚的才华不容否认, 但作为汉人的他为了讨好满人皇帝乾隆,编书时对中国古籍,说白了是对有用的汉 文化造成大规模的删灭与篡改。我们要存信史,还历史本来面目。” 看吧,才子虽老,风骨依旧,这让人不禁又想到文老的正直和率真,“文革” 中,他给毛主席发表的著名的《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挑错别字事件, 至今还常常被人提起,成了文人“逸事”:“那大字报的最后一句‘难道不是发人 深醒的吗?’那个‘醒’字肯定是错别字,应该是‘省’,可悲的是,多少文人看 出来了,不纠正,却把错东西拿出来赞扬,当时报纸杂志上赞扬毛泽东这个‘醒’ 字的文章比那大字报的正文还长呢。”今日文老提起此事,仍不为自己的行为后悔。 其实,文老对毛泽东十分有感情,前不久有人采访文老,问到最喜欢的英雄是谁时, 文老答道:“魏武帝、毛泽东”。况且,文家和毛家还沾亲,只是文怀沙不愿高攀 “权贵”。当年毛主席在十三陵水库上劳动时,曾接见过文怀沙,并亲切地问文怀 沙何方人氏,文怀沙竟撒了弥天大谎,称自己是湖北人。伟大领袖毛泽东根本不知 道生他的文七妹,正是文怀沙的七姑。 而今天,我们又看得出,从不轻易誉人,睥睨当世,法眼极高的文怀沙先生, 对当今有才干的做实事的领导者却又肯于公正赞誉和崇敬。他编纂的《四库文明》 就由前国务院总理朱镕基同志担任丛书指导委员会名誉主席。 文老真诚地说:“希望后辈超越前辈,就像我希望我的子孙都比我能干一样。” 文老的干孙女陪文老在哈尔滨活动了两天后,像是对这个城市产生了一些兴趣。 这位毕业于哈佛大学的高才生也对年轻的出版人李久军表现出赏契之意,对文老说 :“我这两天感觉到小李社长很会做人,非常聪明,做事很得体,很周到。” 文老微微颔首,跟李久军唠起家常,问李久军的夫人在哪里工作?当听李久军 回答说“夫人在黑龙江大学当老师”时,文老面带慈祥,高兴地说:“这样说我跟 你的夫人是同事啊,因为我是黑龙江大学的客座教授,黑龙江大学的衣俊卿校长是 我的好朋友,我和衣校长是忘年交,他是个能干的年轻人。” 文老告诉我们说他已记不清自己来哈尔滨多少次了,说明他跟哈尔滨这座城市 和这里的人有缘。 “哈尔滨的市委书记杜宇新来过了看了我,他很愿听我讲话,看得出,这个杜 书记人很儒雅,也真诚,这种谦虚和真诚不是装出来的。现在,做官的人能谦虚和 真诚,这很可贵,我对他印象很好。” 李久军在一旁轻声对我说:“这老爷子也是个性情中人。” 老爷子是够有“性情”的,从他住进香格里拉大饭店那时起,就有有心人在饭 店另开一室,里边摆好笔墨宣纸,那是希望得到他的墨宝,可无论求字的企业家、 领导干部怎样“央求”,他都一笔不写,并正色地表态说:“我不是侯宝林,我的 好友侯宝林是表演家,一有表演的机会就技痒,喜欢人们拍着巴掌看他写字表演, 我没那个习惯,我答应给你们写的字,回北京后会认真写好寄来的。” 老爷子说话算数,他接受李久军的“请求”,答应为黑龙江美术出版社题一幅 字。回京不久,便用整张八尺宣纸,悉心书写了“正清和”三个大字,让秘书寄来 哈尔滨。我知道,文老的书法早在几年前就创出一平尺一万元的文人字天价,对此, 文老却摇头,露出无奈的表情,说:“都是我的学生们给炒的,不该值什么钱,王 学仲、沈鹏、张海这些书法大家也是给我老头子脸,人家是谦虚捧我,写字我不过 是个票友。” 刚谦虚两句,老爷子马上又“骄傲”地补上一句,“不过,我的字虽不如启功 的字那么好看,但是启功的字好摹,我的字别人摹不了。” 我们注意到,文老很会休息,且有规律,他一旦说要进房间歇一会儿,就会马 上这样做,进睡房一定要脱外衣躺下闭目养神。而这时,老人一定会叮嘱秘书或干 孙女关上套间和洗手间的灯,不允许没必要地浪费宾馆的电。 出于对文老大感兴趣,正是文老在哈期间,我这个不会上网的人求助朋友帮忙 打开互联网,搜寻文怀沙的有关信息,信息很多,我的目光最后停在了以下几页文 字上——天鹅之约:文怀沙送别“林妹妹” 一缕诗魂在白色的病床上渐渐飘散。九十一岁的诗人林北丽,柳亚子曾叫他 “林妹妹”,她看见大限已到了床前。 她把最后的电话,打给了人间仅存的一位兄长——九十六岁的文怀沙。 她还像童年那时,温言软语地向兄长提出一个要求—— 天际有红楼梦曲如箭矢一般穿过。 死亡来了。 人生的诀别来了。 这是二○○六年九月十四日上午,新鲜的阳光洒满北京城东的一间客厅。 文怀沙放下电话。这位国学大师、楚辞专家、大学教授,白眉长髯簌簌抖动。 她要走了,只求一纸悼词——活了将近一个世纪,送走了无数岁月无数人,只 有“林妹妹”拿这一个要求逼他。 也只有她了。如今天下还有谁,比她更有资格提出这样的一个天鹅之约? 在西方艺术典故中,天鹅飞向天际,象征着步入死亡的凄艳和静美。 只有她可以,只有诗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