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绵绵八十年的缘分,到了这个时刻,两个老人之间的冥冥感知,已经像祈祷上 苍之时人脸与天空一样贴近。“平生只有双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他明白她在 想什么,他也明白她要他想什么。 二十世纪初,杭州西湖,苏堤与白堤之间,有座庭院深深的名园。它不似一般 江南园林那么婉转柔媚,树巅墙头之上,隐隐透出一股肃杀沉郁之气。此园的主人 徐自华,曾与“鉴湖女侠”秋瑾义结金兰,因长两岁,被秋瑾称之为姐。秋瑾殉难 以后,徐自华和吴芝瑛义葬秋瑾。秋瑾墓旁建起了一座秋瑾祠,背靠岳坟,面向西 湖,长对“秋风秋雨愁煞人”,起名“秋社”。 文怀沙年少时期,因母亲应徐自华的邀请到杭州养病,陪同母亲住在“秋社”。 到了这里不久,天上忽然掉下一个“林妹妹”。她名叫林隐,祖籍福建,也随母亲 从浙江崇德外婆家来杭州探亲。她的母亲徐蕴华是一位教师,从小追随胞姐徐自华, 又拜秋瑾为师,曾加入“同盟会”、“光复会”和“南社”;父亲林寒碧是一位革 命志士,从日本留学回国以后当过宋教仁的秘书,曾任上海《时事新报》总编辑。 三十岁那年,走出报馆赴梁启超之约的路上,在静安寺马霍路口被英国人克明的汽 车撞死。当时,林隐出生才十七天。“秋社”的孩子共度了一段纯洁时光。男孩向 徐自华学习吟诗,追慕先烈;女孩学习七弦古琴,弹拨才情,两人结下了白璧无瑕 的情谊。 到了一九四三年,在四川教书的文怀沙接到柳亚子的来信,得知连天烽火之中, 那个女孩已出落成了一位才女佳人,改名林北丽。她二十一岁时,热烈追求年岁比 自己大一多半的林庚白。林庚白是一位诗人、革命家,曾任孙中山的秘书。他们恩 爱成婚,室名“丽白楼”。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十九日下午,珍珠港事变后的第十一 天,在香港九龙天文台今巴利士道上,日寇的子弹穿过林北丽的右臂射中了林庚白 的心脏。 一九四三年,重庆再次相遇,西子湖畔的呢喃孩童,已是两只沧海孤鸿。 文怀沙暂居山城,林北丽则寄居在曾家岩中共中央重庆办事处。仅仅团聚月余, 因为文怀沙要去万县看望一位女友,林北丽要去昆明,两人又匆匆告别。 文怀沙当时赋诗:“离绪满怀诗满楼,巴中夜夜计归舟。群星疑是伊人泪,散 作江南点点愁。”柳亚子和诗一首:“曾家岩畔记危楼,别去君乘万县舟。闻道滇 池风物美,双修福慧不知愁”。 一九九七年在上海,曾任中国科学院上海分院图书馆馆长的林北丽,又与文怀 沙相见,白发堆雪的两位老人握手微笑,一个八十一岁,一个八十六岁。这次,文 怀沙是专门排开纷扰,从北京前来看望林北丽,并为林家一门三诗人《林寒碧、徐 蕴华、林北丽诗文集》作序。 文怀沙说,近代的中国诗坛,有想做诗人而做上的,更多的却是到死也当不上, 便只好自封“诗人”的。但是,“还有根本不想当诗人而终于被公认为诗人的诗人”。 林寒碧诗崇谢灵运、柳宗元,唐宋以下不屑一顾。他曾经独辟蹊径写西湖: “藕芳四槛翠云遮,草尽双溪白练斜。说与丽人应不省,当年此地可移家。” 徐蕴华十二岁便有诗作:“且将刺绣暂时停,相约邻闺去踏青。行到西溪诗料 好,柳阴斜系钓鱼亭。”后受秋瑾的影响,诗中倍添悲壮之风:“收来越水千行泪, 洒做吴天一段秋”:“残山剩水悲家国,最伤心,秋风秋雨,西泠埋骨”。 到了林北丽,文怀沙认为她是诗人父母结合而生的“可谓嘎嘎独造的诗人”。 她的第一首传世之作,写于求学救国与守家事母的矛盾之际,当时她才十岁:“溪 冻冰凝水不流,又携琴剑赴杭州。慈亲多病侬年幼,风雪漫天懒上舟。”后来,当 日寇射杀她的丈夫,她的右臂洞穿也没能挡住子弹以后,诗风变得“空前沉重而苍 凉”:“南人北客久无归,归向南都叹式微。见惯兴亡旧时燕,北朝送尽又南飞。” 柳亚子认为,林北丽的诗质性自然,非矫情所得。文怀沙说,她“从不刻意作 诗,更不刻意做诗人。她漫不经心,自自然然,不矜不伐,想写就写,不想写就不 著一字,更不以词藻作态。”“我以为称林北丽为近代杰出女诗人,是一点也没有 徇私和溢美的……” 夜深了,明月高悬,清辉洒落两方天。九十六岁的文怀沙在书案前徐徐坐下。 九十一岁的林北丽躺在病床上,气息微弱地等待着。 “林妹妹”啊,你这么执著,这么迫切,希望活着看到这篇悼词,希望这篇悼 词伴你上路,究竟是一种什么心情? 你想看到一生的定评吗?你还依恋尘世吗?你找不到去天堂的路吗?你怕走得 孤单吗?你想挽住我的手吗? 文怀沙握起了笔。 一生书写文字万万千千,却从来没有像这一次。“林妹妹”冰雪一生,临终逼 着他,推着他,面对死亡,面对生命,面对苍天,站在人类极巅,站在世界极巅, 站在宇宙极巅。 人们认为,精于古典诗文的文怀沙,撰写这篇悼词,必以古文体出现,或者, 必以古诗词出现。谁也没有想到,却是一首自由体新诗。 这是怎样一篇奇文啊! 一个月以后,十月十八日,林北丽怀抱这篇悼词,安然谢世。 北丽今天上午来电话,已入医院,电话里亲口告诉我,她即将辞世。看来行前 神志十分清醒,别情依依,嘱我书悼词,她将怀抱我所书悼词一同火葬,这样就了 无遗憾云。生,来自“偶然”,死,却是“必然”,“偶然”是“有限”,“必然” 是“无限”。一滴水如想不干涸,最好的办法是滴入海洋。“时间”无头又无尾, “空间”无边又无际。从“个人”到“人类”乃至我们居住的地球……所占据的时 都十分有限,因而我们所知也都十分有限,我们不知道的领域却是无限,对于“无 限”我们理应“敬畏”。劳我以生,息我以死;生不足喜,死不足悲。不必躲避躲 不开的事物,用欢快的情怀,迎接“新生”和“消逝”。 对于生命来说,死亡是一个陈旧游戏。对于个体而言,却是十分新鲜的事。科 学最高峰通向哲学,哲学最高峰通向宗教。因而,人类最高的学问是谦虚和无愧, 善良和虔诚。我童年时代的伙伴,今年九十一岁的林北丽哟,想不到你竟先我而行。 无论先行、迟到都应具备安详的心态。生命不能拒绝痛苦,甚至是用痛苦证明的, 死亡具备疗治一切痛苦的伟大品质。 请你在彼岸等我吧,我们将会见到一切生活中忘不了的人。他(她)们之中至 少有我们共同的朋友。其中包括柳亚子、陈仲陶、林庚白、小高……如果死亡是黑 暗,可以武断:黑暗后面必然是光明。 北丽哟,林隐哟,童年时代的朋友。我的小老友或老小友哟,一百年才三万六 千天,你我都活过了三万天,辛苦了,也该休息了,结束这荒诞的“有限”,开始 走向神奇的“无限”,只要想通这浅显的道理,我们就顿时进入了“极乐世界”。 乖乖的,九十一岁的“林妹妹”(柳亚子这样称呼你),听我的话,不要哭,但不 妨流一点幸福的留恋生命之泪,那是照耀心胸的阳光。 我不送你了,请为我祝福,让我将手头的工作妥善完成。属于我的工作,也是 属于你的工作,那是我们遗赠给我们子孙的啊!天上降下的“林妹妹”哟,你理该 回归天堂,祝你一路平安,我不会死皮赖脸地老是贪生怕死!别忘了,用欢笑来迎 接我与你们重逢! 读罢上文,我感触颇多,一时激动不已,忙叫李久军来,希望他把这些文字也 看上一遍。不料,他却对我说:“这首悼文诗我早在《美文》杂志上看过了,看得 我很震撼。” 是啊,文老早在去年元月凤凰卫视的《文化大观园》栏目里就“放谈”了他的 生死观,他认为人一生下来就注定要死,只当是参加一次盛大宴会,无论吃多久, 吃饱了总得散席回家吧! 试想,抱着这种心态活着多开心啊?死亡也变得不悲观、不可怕了。 在哈尔滨的第二个晚餐后,吃饱了的文怀沙先生却不想回房间休息,干脆地决 定谢绝所有“拜见”,专门提出让我和李久军带他去看“土玩意儿”二人转,并对 我说:“一定要找那样的戏园子,多唱点儿‘粉’的。”看来,国学大师对东北 “大口落子”艺术中的“脏口”也乐意接受,十分懂得这门艺术之所以生存至今正 有“脏口不脏”的魅力。 看二人转之前像是去维也纳金色大厅听音乐会一样,文老打扮一新,一件银灰 色西装,里面的衬衣竟是一件日本产的和服样的没领唐装。文老对扶着他下电梯的 李久军打趣地说:“小李社长你看看我这装束,里边是东服,外面是西服,合一起 叫‘不是东西服’。” 道外的那个场场爆满的二人转园子,迎来了从诞生那日起进来的年龄最大的一 位观众,坐在第一排的大沙发中间,听到台上的搞笑到了节骨眼儿上,文老朗声大 笑着鼓掌。 我在一边心说,谁会想到,一位能在梦中与屈原对话的国宝级国学大师、楚辞 泰斗,竟对“蹦蹦戏”舞台上的演员的那些打情骂俏的土戏文儿十分理解,并连连 报好? 台上的男二人转演员发现头一排有位气度超俗的老者看戏开心,忙跳下台,蹲 跪在文老面前,对老人说吉祥话:“大爷,谢谢你发财的掌声,笑一笑十年少,你 老肯定能活到八十岁!” 文老哈哈大笑,连说“谢谢”。怕除我和李久军外,戏园子再没人会想到这老 爷子离一百岁已不差八百天了,还有什么八十岁呢! 文怀沙先生的这次哈尔滨之行只住了两个晚上,第三日中午返京去机场,我和 李久军驱车送行。那日飞机晚点,让我和李久军有了在机场贵宾室聆听文老更多 “讲述”的“偏得”。 文老坐在贵宾室休息室里,手掌拿着一部崭新的小手机,像个调皮的男孩儿一 样,不时地灵巧地接听着。他的干孙女为他打开服务员送来的免费的可口可乐,斟 进杯中,文老慢慢地喝着,心情不错,又对我和李久军开讲,且谈兴极浓—— 从周恩来的酒量谈到胡耀邦的胸襟; 从柳亚子的诗人情怀,谈到郭沫若的风花雪月; 谈了毛泽东的后人和文家的交情; 又谈到了林彪的女儿林豆豆与文家的来往和友谊; 从书画大师李可染谈到他的夫人邹佩珠; 文老又讲了他怎样为现已成大家的昔日学生范曾起“十翼”二字之号;给大作 家冯骥才“送号”的故事…… 我和李久军听文老的讲述,感觉十分新鲜、独家!也深深为老爷子的头脑惊叹 :近百岁的人了,竟对生活中发生过的这么多大事小情的细节仍记忆犹新! 机场的广播又响了,告诉乘客那个航班晚点时间未定,这反让我和李久军暗暗 “庆幸”。文老也不着急,倚在沙发上跷起二郎腿,仍滔滔不绝地侃给我们听。这 时,他的小手机响了,文老接听。这个接听和通话很长,我和李久军猜得出电话那 端是一个女人,文老的语气顿时变得柔情蜜意,当然,他与“情人”的对话也十分 精彩生动,长达二十分钟,“通篇”竟没一个“水词儿”。 李久军低声对我说:“把老爷子这段手机通话录下来,一字不动,就是一篇极 佳的美文。” 当广播通知那个航班可以登机了,我们忙着收拾行李,文老站起身,走出两步, 又转身退回,把茶几上水杯中剩下的一点儿免费可乐举起,仰脖喝尽,并自言自语 道:“别浪费了。” 那航班的飞机由于晚点过久,登机口没有廊桥对接,乘客无论是头等舱还是经 济舱都得出登机口乘大巴去坐飞机,机场保卫部门见文老年事高,便用警车当“专 车”送他去停机坪。 文老和秘书、干孙女已坐上“专车”,我和李久军在登机口目送文老,不料那 车开出没两米便停下来,原来是文老叫停的,他走出车门,走过来,隔着登机口外 的玻璃窗,双手抱拳,向我和李久军两个晚辈人道谢告别。 老爷子做事多讲礼仪,多么周到啊。 在返回哈尔滨市里的车中,我忽然对李久军说:“这老爷子太可爱了,我刚和 他分手,就有些想他了。” 李久军点头对我说:“明年得再做件有意义的什么事,还把老爷子请哈尔滨来。” 我说:“我总觉得咱们不年轻了,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该‘人到中年万事休’ 了。跟文老来往后,我才觉得这是个懒惰的没出息的想法。” 李久军说:“是啊,看看这百岁的国学大师,咱们没道理不把该做的事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