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最早的记忆,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话题。你对别人的最早记忆,和别人自己的最 早记忆,有着不同的意义。比方说,我对儿子的最早记忆,是他选了一个有趣的日 子来到这个世界,正月十五。那天他一早就发出了“我要出来”的信息。于是妻子 住进了产房。进了产房,儿子变得安静了,好像虚惊一场。到了下午,医生都准备 明天再来请他出来了。值班的主任医生认真研究了这一天的情形,决定剖腹产。于 是就在正月十五傍晚,各家的鞭炮响起来了,全家人围在一起吃团圆饭的时辰,我 坐在手术室外空荡荡走廊的长椅上,等到儿子鞭炮一样响亮的哇哇叫声。 那么我自己对自己的最早记忆呢?我最早的记忆回想起来,像是一部逐渐清晰 的黑白纪录片,那就是我对这个世界有感觉并能记住它的过程。 我出生在哈尔滨,这个冰雪之都,而且是出生在冬季。但我对寒冷没有记忆, 对哈尔滨也没有记忆。我最早的记忆是热,是一个严酷的夏天,是浑身长满了热痱 子的难受。记得住的房子有光滑而通红的地板,晚上总是悄悄从床上爬到地板上, 地板凉滋滋,真舒服。后来知道了,这就是大汉口。那时我的父母从《东北日报》 南下后,在新成立的《长江日报》工作。在解放战争中,第四野战军继续南下了, 我们家在武汉停了下来,据说,是父亲想回四川看望寡居的祖母。在武汉等到四川 的局势平定之后,我们全家就西进入川了。大武汉就这样留在我的记忆中,热,痱 子,光滑而凉爽的地板。这是我至今能记起的事情中最早的三个元素,不是别人说 的事情。如果要用我姐姐的嘴来说武汉,就是一件很不体面的事情。到了武汉后, 姐姐和我一起上学校,她上小学我进幼稚园,但我大哭大闹,使我的集体生活,没 有在武汉开始,上幼稚园的事在哭闹声中失败。这一件事,我没有记忆。一个小孩 哭闹的事太多,不上幼稚园与不吃药都同样以哭闹以示抗议,因此,不会有记忆便 十分正常。实在对不起大武汉,在我的记忆中,留下的就是热、痱子、光滑的地板。 我第二个最早的记忆不是长江,虽然应该是长江,我们毕竟是坐江船入川嘛。 也不是重庆,照说那是入川后第一个码头。我记忆中的是另一座城市,泸州,长江 边上更深入四川的重镇。全国解放之初,四川划为四块,川东、川南、川西、川北, 泸州是中共川南区党委所在地。我们在川南区党委的招待所里住了不短的时间,父 亲到乐山去任专员,母亲到内江去任地委宣传部长。后来,母亲在内江受到错误的 处分,主要的问题是,在土改中,母亲在地委会上多次反映“斗地主打死人太多, 要注意政策”,招致“混进党内阶级异己分子”帽子,开除党籍。内江是著名的糖 城,对于我们家,却是苦涩记忆的开始。不过这不是我的记忆,我记忆中的内江, 是以下的元素。我在内江的家,是山坡上的一排房子,大概是新盖的一排平房,屋 内抹上了白灰,外墙还是露着黄泥,那些黄泥里拌着一寸长的稻草秆,满墙都是稻 草秆。这样的房子给我新鲜感,让我一下子记住了我在内江的家。大概是糖都,我 觉得在这里我最爱吃的一道菜“糖醋炝莲花白”。莲花白,就是卷心菜,糖醋炝炒, 美味可口。川菜有许多美味,我最早喜欢而且一辈子难忘的就是糖醋莲花白。它价 廉物美,是共产党革命大食堂的当家菜。对内江的第三个记忆就是纤绳扎成的火把。 那时,内江城有个大戏院,主要演川戏,看戏是内江上层社会主要的文化活动。母 亲作为主管领导人自然带我们看了不少,演什么戏都记不起了,记忆中最清晰的是 散戏后的火把。小城里路灯少,用装电池的手电筒也是很奢侈的洋玩意儿。有钱的 人散戏后,会在戏院外买一支火把,举着回家。那些火把是江边上旧纤绳砍成一节 节扎成的。旧纤绳是用竹篾拧成。竹纤绳不怕水沤,价钱不贵,用坏了,便被人砍 成一截一截,扎成火把。火把从戏院门口,四散开来,渐行渐远,那景象十分动人。 大概这就叫诗意吧,反正比舞台上唱的戏更深的留在我的记忆中了。这就是我记忆 中的内江,抹着稻草秆的黄泥墙、炝炒莲花白、竹纤扎成的火把。后来,我们离开 了内江,母亲调到了省城,在成都市教育局任中教科长。开除了党籍降级安排,日 子还能过,我想,其中有许多老战友老同事的帮助。到了成都,我开始识字了,也 能记住地名了,在成都最早的地名就是:将军衙门、斌升街、东胜街、西胜街…… 这些地名构成了我记忆的证据。而我人生结交的第一个好朋友,我也能记住他的名 字:蛮蛮,中等教育科里母亲一个同事的儿子,这个同事后来成了十九中的老师。 一切都与文字有关了,记忆开始变成了生命证据的链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