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什么是童年?童年就是梦想开始的地方。 也许这句话太诗意,太浪漫,也就不准确,那么换个说法,童年就是世界开始 的地方,也就是历史开始的地方。 回想童年,其实有趣的不是那些历历在目的细节和故事,而是在故事后面,我 们对时空的判断。首先,我认为我处在的那个地方,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地方。我的 童年完整的记忆是从成都开始。成都成为有符号的记忆,有地名,人名,数字和图 像。我最早的世界是将军衙门这个地名,这是大地名,就像今天所说的小区,将军 衙门向北一条名叫斌升街的窄街,后来又搬到斌升街西面路面较宽的西胜街。两处 宅第都是原来的旧公馆,老成都的公馆区叫少城。我读书的学校还要继续向北,到 了北教场,当时是解放军成都军区所在地,对门一个旧公馆,改成了“育才小学”, 省城的干部子弟学校,我在那里读到1957年。不知道这是哪个大人物的旧公馆,办 成一所寄宿学校几乎无须添盖新房,教室、宿舍、礼堂,都是老房子。前面的操场, 后面的果园,一应俱全。这是人生第一个完整的世界,我觉得它很大,也很神秘。 这个世界就是我的童年,童年留给我的记忆,是冬天早上天不亮就要起床。学生宿 舍门口,有两只马桶。旧公馆没有抽水马桶,虽然号称“贵族学校”,晚上大宿舍 里全体学生小便问题,也只能在宿舍门口的马桶里解决。做值日,最苦的事情就是 要倒马桶。马桶边有两只铁环把,轮到值日的两个孩子一人提一只铁环把,各自偏 向一侧,又提又拉,才能将其提起来。从宿舍到厕所,有很长一段路。天冷路远, 一不小心,尿水就荡在裤褪上。这是寄宿学校最冷的早晨了。后来到了1957年整风, 育才小学作为干部子弟小学“搞特殊化脱离群众”,停办了。现在想来,大概这是 当年整风反右运动为数不多的不需改正的“决定”。从那以后,我再不需要在冬天 寒冷的早晨倒马桶了。童年开始的地方,就是有了苦痛感受的地方,寄宿制学校, 就是一个缩小的世界:老师是至高无上的真理化身,管生活的阿姨比后娘更暴君, 银杏树下落满了熟透了的果实,而花园的苹果永远不会掉下来而被鸟儿啄食。这就 是我童年的时间观:在我来这个世界以前的时间叫旧社会,旧社会在我脑子里是遥 不可及的过去——其实那时的新中国也是刚上小学的年纪:而属于我的日子,就叫 未来,就叫明天,就叫幸福生活——老师常说“在蜜罐里泡大”! 育才小学关门了,我转学到了成都二师附小,一同转到这里的还有赵小明,他 父亲是公安厅的头头。二师附小是重点学校,纪律严明,老师厉害。班主任姓廖, 好像我和赵小明是“充军”到他手下的囚徒,每天放了学,就把我俩留下来训话。 教室是一排平房,顶头墙上画着一幅中国地图,巨大的中国地图占了整面山墙。廖 老师习惯站在地图前训斥人,我个子小,站的位置刚好面对祖国西南部的喜马拉雅 山,和我一样高的坐标处,有两个小国家,一个叫不丹,一个叫锡金。这是我最早 记住的“外国”。从不丹和锡金开始“放眼世界”——只是因为我人生第二所学校 教室外有一幅画在墙上的地图,只是因为班主任廖老师喜欢在这个地图前“修理” 两个转学来的新学生。 童年是什么?就是一个人历史开始的地方,一个人世界展开的地方。而我的误 区以至于我们这代人的误区,是自认为“与一个国家一同成长”的人,好像为了自 己的到来,世界“焕然一新”——之前是旧中国,之后是新社会,之前是一片黑暗, 之后是一片光明。再加上天天听“世界是你们的”,“未来属于你们”之类的激动 人心的话,没弄清“你”与“你们”完全是两码事,所以,我们这代人基本上必须 走出的一个窄窄的成长之门,在挤过那道窄门时,童年就成了一个被挤破的气球— —梦醒了,也就叫成熟了。 这是最近的一期《读者》上的两句话,有这两句话,这本杂志就让我满意了。 没有说明出处,是“言论”页上的摘要:宁夏一位气急了的农民父亲面对儿子无休 无止的抱怨声竟然口出华章:“不要整天抱怨生活欠了你什么,生活根本就不知道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