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贾大篓子”,是个绰号。他姓贾,名字我不便于披露,因为他在我的家乡可 是大有名气的。这么说吧,五十岁开外的人,很少有不知道他大名的。但是,知道 他这个绰号的,仅限于我初中时代的同学而已。 一九六○年,我在家乡新华小学三年级念书。他随父母从山东迁移过来,转学 分到了我们班。那天早上,他背着黄书包一走进教室,就把我们逗乐了。他的个头 不高,精瘦的,细脖子,大脑壳,头发焦黄、稀疏,大眼睛,大鼻头,长相跟电影 《三毛流浪记》里的三毛差不离儿,不用化妆就可以当三毛的模仿秀。老师向我们 介绍他时,他站在教室前边,也许是怕羞的缘故,笑得很不自然,嘴角一咧一咧, 身子晃来晃去,还下意识地用手挠了挠头皮。下课时,他从书包里掏出揉皱了的连 环画册《铁道游击队》给我们看,立刻跟我们的距离拉近了。在课堂上,他总好举 手回答老师提的问题,而且每次都能对答如流。他回答问题时,总好晃动他那个硕 大的脑袋,好像一晃就把答案晃出来了。上五年级的时候,我们两个同年级重新分 班,他被分到一班,我被分到二班。只有在课间休息的时候,我才能看到他在操场 上玩耍的身影。 后来,我考进了家乡一中,听亲自给我送入学通知书的小学校长说,这届全县 有几千名考生,平均考分八十五分以上才能进到这所省重点中学念书。报到那天, 我一走进教室,一眼便看见了他。他晃着大脑袋冲我笑,我也冲他笑。我们六·二 班只考上了我一个,他们六·一班考上了三个,那两个分在了初一·二班。我俩在 初一·一班,自然格外亲近。 上了初中,课程一下增加了五六科,特别是有难学的俄语,弄得我们很紧张。 他却满不在乎,晃着大脑袋悠哉游哉,学的课程当堂就消化了。尤其是俄语,念过 能诵,过目不忘,因此当了俄语课代表。期中考试,他的各科成绩都名列班级前三 名之内。大家说他的聪明就在于他有个大脑袋,能装,像个大篓子。从此,我们就 叫他“贾大篓子”了。 “贾大篓子”的记忆力确实惊人。毕业之后,每当同学聚会时,他还能一一叫 出我们的学号来,然后点名,从一号点到最末的五十一号,从来没有出现过差错。 按学号点名,成了他在我们同学聚会上的保留节目。同学们见面谈起他来,都说他 太可惜了,要不是“文革”把我们这一代人的前途给耽误了,他手掐把拿地考上北 京外语学院,毕业后不是外交官就是翻译家。 然而,这个本应该坐在外交官或翻译家位置上的他,在上山下乡的洪流中,下 乡插队落户当了农民。后来,进了外地一家工厂当了工人。再后来,回到家乡进了 商业科当了科员。他凭着非凡的记忆力,把全县商业系统的营销、利润等数字记得 滚瓜烂熟,成了商业科的“活报表”,自然受到商业科领导的赏识。当全国大力提 倡培养年轻干部时,他在我们这个年龄段里第一个当上了商业科党委委员。不久, 就担任了食品公司革委会主任。那时候,肉、蛋、禽、烟、酒、糖等,都凭票供应。 他掌管肉类大权,是个令人羡慕的肥缺。他却从来不拿手中的权力做交易,但他也 不是个原则性很强的干部。他有极强的同情心,经常在被打动的情况下,给认识的 或不认识的人批条子。听说,曾有位不相识的老太找到他,说儿媳妇给她生了孙子 没奶吃,想买几斤猪手给儿媳熬汤来催奶,苦于没有猪肉票。他大笔一挥批了十斤, 老太感动得要给他跪下。后来,他又调到石油公司当了“一把手”,这也是个肥缺。 他在这两个单位工作期间,不知不觉地交了无数朋友,他总是把别人的事当成自己 的事来办,人缘好极了。他的朋友,白道上的有,黑道上的也有,大家敬重他的为 人,甚至把他的威望传得很神。晚上走夜道,一旦被人劫了,只要报上他的名号, 说我跟贾某人是朋友,立刻就会化险为夷。这种传言,很容易被政敌抓住把柄。可 他没有这种警惕性,拿谁都当朋友。后来,石油公司归地区管了,公司升格了,他 却降格了,成了公司的一般干部。他还是乐乐呵呵的,有求必应。其实,他连“一 般干部”也不是了,按现行的干部政策来衡量,公司的“干部”已不是公务员了。 没多久,公司办公室人员整顿,他歇菜了。不给开工资,连社保工资也没有,因为 他还没到六十岁。好在他的子女多,大妮、二妮,大柱、二柱,都成家了,一家给 他点儿,就够他和老伴活了。 有人替他惋惜,说他当官的机遇没利用好,要是会利用的话,看他当年的发展 势头,他能当上商业科科长,甚至副县长。还有人说,他就是被酒给耽误了。的确, 他真能喝酒,年轻的时候一顿喝个一斤白酒跟玩儿似的。他喝啤酒,用嘴叼瓶,一 口气喝干仅用七秒钟。由于长期叼瓶的缘故,他的两颗前门牙和相对的两颗下牙均 已破损了。现在,他的手总是不自觉地抖动,就是因为喝酒喝的。子女埋怨他没正 事儿,埋怨也晚了。 下来了,他也闲不住。家乡的红白事,只要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办的,往往喜事 请他当司仪,白事请他当“阴阳先生”。他只是帮忙,分文不取。用他的话说: “咱不以赢利为目的。”完事之后,只要主人供顿酒喝就“哈拉绍”。他记忆力好, 学啥一看就会。办喜事当司仪,他肚子里有一套一套的喜嗑儿,还善于临场发挥, 口才一般人赶不上。办白事当“阴阳先生”,他有阴阳先生全套本领。听说他还会 写“拘魂马”,小孩惊吓打蔫了,找他给写个“拘魂马”,黑天趁小孩睡着时,在 孩子头上把“拘魂马”烧了,第二天小孩就活蹦乱跳了,这显然是把他的本领神话 了。但大家都承认,他确实是个大篓子,里边装的东西真多。我倒觉得,他装更多 的是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