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认识他,是在一九六三年全县小学应届毕业生优秀代表大会上。听完教委领 导报告,分组讨论时,我俩分到了一个组。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毛愣,好动,闯荡, 思维敏捷。都是十五六岁的小学生,大家互相不认识,不免都有些腼腆。组长按照 大会的安排,让他在小组会上介绍他的先进事迹。他没有忸怩,侃侃而谈。原来, 他在铁路小学念书,一次在放学路上,捡到了一块手表,罗马表,是名牌,这对一 个贫困家庭的孩子来说,无疑是捡到了“狗头金”,但他连犹豫也没犹豫,马上跑 回学校交给了少先队大队辅导员老师。他说的,不像我叙述得这么简单,把路边的 景物啊,捡到手表的心理状态呀,往学校跑的动作呀,说得活灵活现。我听得入迷 了,临散会时,忘问了他的名字,感到很遗憾。不久,我考进了家乡一中,分到初 一·一班。报到那天,我在教室里的一群新生中惊喜地见到了他,我知道了他的名 字叫邓宪方。他家是山东人,五十年代逃荒过来的。 一次放学后,他领我到他家去玩。我们这个县城,以铁道划界,分为铁道东和 铁道西。铁道东是贫民区,大多住的是外来户,都没有固定职业。铁道西是繁华区, 县委、县政府、商店、医院、工厂、学校、本地居民住宅区等等都在这边。铁道西 有条东西走向的大街叫正阳街,铁道西第一条南北走向的街道为头道街。以下依次 类推,共分为八道街。我们中学校园坐落在第八道街头上。从学校到他家得从八道 街走到头道街,然后登上飞架铁路东西两侧的铁桥,我们叫它“天桥”。从“天桥” 上过去,就是火车站,过了火车站广场,在东南角上有十几间低矮的土坯房,往里 走,第一家就是他家。不大的小院,杂乱无章地堆放着砖头、酒瓶、纸壳、干树枝, 窗下有个煤仓子,煤已经见底了。屋里是土坯炕,炕上铺着用秫秸皮编的炕席,早 已磨破了,现出许多窟窿。屋地有个破桌子,木桌面七裂八半。他的几个姐姐和妹 妹都没在家,只有慈眉善目的娘坐在炕上打袼褙——把破布头抹上浆糊粘在面板上, 一层层地粘,晒干后揭下来,用来纳鞋底儿。他爹在小车队,赶小马车拉脚,每天 很晚才回家。 入学不久,学校向我们新生进行阶级教育,班主任老师不知怎么知道了邓宪方 家在万恶的旧社会苦大仇深,便把他娘请来给我们做忆苦思甜报告。我只记得他娘 说,他爹年轻时在山东关里家吃不上穿不上,没办法只好走街串巷耍猴卖艺。新训 练的猴子,有时不听话,就得用鞭子抽。有一回把猴子抽急眼了,把他爹的一只耳 朵咬掉半拉……那时,我们年龄小,听到猴子咬主人耳朵怪可笑的,都忍不住笑了。 一场严肃的忆苦思甜会就这样被我们的无知给搅了。 他虽然家境不好,但他学习好。门门功课都成绩优秀,尤其是作文,写得大气、 奔放,几乎篇篇都成为语文老师在作文讲评课上必读的范文。他写作文有个习惯, 提起笔来,刷刷刷,十分神速地写出开头,然后过目一遍,若不满意,咔嚓,就把 这页纸撕掉,填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重写。一篇作文的开头,总要这样反复几次。 当他感到满意了,便在纸上奋笔疾书,一气呵成。他的字,写得很侉,东倒西歪, 缺胳膊少腿,这是他写字速度跟不上他的思维所致。有的同学开玩笑,说他的字是 英文字母。他写的作文,一般不修改,一勺成。他没有仔细推敲的习惯。 班主任是我们语文老师,他组织我们班几个作文尖子生办壁报,起名叫《向日 葵》,任命邓宪方当主编,我这个学习班长和语文课代表李汉君,还有杜广杉、贾 云厚、张晓莹、郭焕新、孟繁文等当编委。我们的壁报贴在教室外面走廊的墙上, 不光吸引了初中生,就连高三的老大哥、老大姐也驻足阅读。每期壁报都有他的文 章,并不是因为他是主编,就近水楼台先得月——那时候还没有学术腐败这一不正 之风,而是他的文章确实出类拔萃。我们的壁报是手抄的,班里字写得好的杜广杉、 张国志等几个同学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地书写,也给壁报增色不少。那时候,我们 几个作文尖子,一心做着将来当作家的梦。一场“文革”,粉碎了我们的梦想。 一九六八年十一月,按照国务院的指示,我们老三届毕业生被分配工作。邓宪 方被分配到家乡的生产资料站,那是个省生产资料行业的红旗单位,年年要出经验, 月月要在报纸上见铅字,于是,他成了脱产专门写材料的“秀才”,文章经常见诸 报端,他又萌生了当作家的愿望。几年后,我们都到了该成家的年龄了。他在家乡 名气很大,找对象当然不能草率行事。他开列的条件是俊俏、朴实,会过日子。其 实,他把漂亮放在了选妻的首位。经人介绍,一位姓王的女子成了他的爱人。她长 得秀气,白净,父亲是县总工会副主席,家庭条件比邓家优越多得多。更主要的是, 邓宪方相中了她的长相。于是,就选定良辰吉日成了亲。 新婚不久,由黑龙江总工会主办的《黑龙江工人》杂志缺人手,就把他调去当 了编辑。他经常在这个刊物上发表反映本省工业战线纪实性的重头文章。没过多久, 这个刊物不办了,编辑人员统统上《黑龙江日报》。邓宪方的爱人小王不愿意让他 在哈尔滨当编辑,一时半会儿分不到房子,小两口长期分居受不了。更主要的是她 希望丈夫走仕途道路,一个大秀才若到政府机关当秘书,几年就熬上去了。这里边 也许还有邓宪方岳父的心愿,须知,老泰山在地方的政治势力还是不弱的。于是, 爱人就连哭带闹硬逼着他回到了家乡。由于他写文章出了名,组织部门就把他调到 县共青团委员会任副书记,不久当了书记,接着又调到县委办公室当主任。县变成 县级市时,他又当了副市长,主管常务。 在他任常务副市长期间,市政府要从事业单位调几个能写机关应用文的“笔杆 子”。我弟弟在家乡八中教语文,少年时期在我的影响下擅长写作,他的名字被列 入要调入的政府秘书名单里。但是,由于他在八中工作出色,校方坚决不放。我只 好从齐齐哈尔回到家乡来找邓宪方出面,他二话没说,便亲自领我驱车先到八中见 刘书记。刘书记很为难,实在舍不得放。但他不能不给常务副市长面子,就说我没 意见,只要市教委郑主任同意我就放人——把球踢到了郑主任那儿去了。郑主任资 格老,当年我和邓宪方在一中念初中时,他是教高三化学的名牌教师,在辈分上是 我们的老师。刘书记知道就是邓副市长亲自出马,也不一定能撼动这位老师辈的主 任大人。从八中出来,邓宪方又领我驱车到了市教委主任办公室。果然,郑主任不 撒口,强调我弟弟在八中教师队伍中如何重要。邓宪方先叫他一声郑老师,说我俩 以你的学生身份来求你。然后说调这个人是市政府常务会定的,请郑主任支持市政 府工作,也支持我的工作。郑主任立刻说:人家八中领导不放,我放了基层对我有 意见,要是八中刘书记同意放,我就开绿灯。他断定刘书记不会轻易放人。邓宪方 马上向他的司机使个眼色。不一会儿,司机开车把刘书记拉来了。郑主任和刘书记 四目相对,不好再推诿了。 后来,邓宪方被调到明水县当县长,一年后任县委书记。他当官,从来不用秘 书给他写材料,自己亲自写。在家乡,在明水,他的口碑好。都说他有能力,有魄 力,脚踏实地,为老百姓办了许多好事、实事。他长期当领导干部,早出晚归,回 到家已累得一摊泥了,倒下便睡,还好打呼噜,声震窗棂。他爱人睡不好觉,便撵 他到客厅长沙发上去睡。一九九七年春节放长假,他没有休息,白天给离退休老干 部拜年,探望军烈属,慰问贫困户。正月初四夜里,他回到家,和儿子下了几盘象 棋,便躺在客厅的长沙发上休息,还没等入睡,感觉头像裂开了一样痛,便起身去 卧室,可能是去找药,也可能是去叫爱人,推了几下门,没有推开。等他爱人听见 动静走出卧室,发现邓宪方昏迷而蜷缩在卧室门口地上。她急忙打电话呼救。在明 水县医院急诊室里,经过医生诊断,患脑颅出血。正巧,有位哈医大脑外科教授回 家乡过春节,明水县医院把他请来主刀。但抢救无效,不幸逝世。噩耗传来,家乡 各界人士、生前友好,以及我们初中同学几乎都去了明水县参加他的葬礼。葬礼的 前一天晚上,我们班的几个男同学为他守灵。他的骨灰安葬在家乡的公墓。 几年后,我在家乡的路上与邓宪方的遗孀小王邂逅,五十多岁了,瞅着还挺年 轻。她指着身边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男人,笑着介绍说:“这是我的对象。”后来, 我听说,小王跟她这个“对象”黄了。她发誓要找一个处长。听说那个人是科长。 记得邓宪方逝世的前一年秋天,他突然邀请我,还有在家乡任卫生局局长的李 汉君,先到他工作的明水县聚首。明水,图有其名,既没山,也没水。到他那儿之 后,他说领我们去一处风景地,驱车拉我们到了郊外一个高高的土岗处,土岗壁像 削平的墙,上面长了几棵粗壮的榆树,周围是绿森森的玉米地。不知他这是有什么 寓意。反正我看了这“风景”,心里酸酸的。他说,明水这个地方太穷了,我不改 变它哪也不走。我们又驱车去了齐齐哈尔,我作为东道主,请他们游览了真正的风 景区明月岛,还乘坐了小火车,玩得很开心。谁知,那次两地行,竟成了他与我们 的诀别。那次见面,他对我从事专职戏剧创作很羡慕,说咱班那么多作文尖子只有 你实现了当作家的初衷。他从办公桌里拿出他写的一本一本的日记给我们看,说等 他将来退居二线时,要写一部官场长篇小说。虽然他没有说,他要通过这部小说来 实现他的作家梦,但看得出来,若让他自由选择职业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当 作家。可惜,他没能如愿。其实,他几十年来从政期间所坚持写的日记,若整理出 来不正是他最好的著作吗?然而,他留下的那么多本日记早已被家人付之一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