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迈锡尼古老而荒芜的山岩上,矗立着这座卫城的废墟。山其实是寻常的山, 在伯罗奔尼撒半岛上,似乎没有特别峻拔雄伟的山峰,但却有着无数悲剧的英雄, 大名鼎鼎。 阿伽门农,当年史诗里记载的希腊远征特洛伊的联军统帅,如今就安睡在这已 经破败不堪的卫城的西侧,一座堪称巨大的墓穴里——如果这种传说没错的话。不 知为什么,历史感最强的希腊人,竟没有关于这位统帅的“身后”事情的详细记载。 或许是希腊人重生不重死的缘故?可是眼下为什么活人住的地方一片倾颓之象,而 死人住的地方却是一派严整肃穆? 油菜花散淡地开着,间或有小小的蜜蜂和蝴蝶飞来飞去,让我恍若置身中国南 方山区的某个地方。荒凉的山坡下,一个年老的牧羊人,用一张被过强的阳光曝黑 的面孔,漫不经心地朝这边望着。他的穿着和打扮,比起我在家乡山野间看到的牧 羊人的装束,倒也差不了许多。不过是头发的颜色和深奥的眼睛,让我感到与他之 间难以跨越的距离。我不知道这牧羊人和古希腊戏剧里的牧羊人是否是同样的装束? 几千年来,这中间到底发生了多少变化?不由想:原来世界上穷人的生活都是相似 的,只有富人的生活才各有各的不同。 雅典的卫城是祭祀神的地方,上面建立了雄伟的神庙;而迈锡尼阿伽门农的卫 城虽然也叫“阿克珀利斯”,但其实也就是他的王宫或官邸,规模和雅典的卫城自 然是不能同日而语。不过,它建筑的历史却要比前者早得多。如果是按照希腊与特 洛伊人发生战争的年代来算,从公元前十二世纪至今,已经有三千两百多年的历史 了。而现今看到的雅典卫城,它建筑的时间只是在公元前一世纪前后。希腊的文明 源头太多,也太复杂了,从阿伽门农的卫城来看,和后来的高贵严整的建筑风格的 确有很大差异,显得比较古朴和随意,傍了自然的山势,建筑取材也比较随机和简 朴了些。 但这已全然是荒芜和破败的世界了。整个卫城差不多已完全夷为平地,虽说没 有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悲壮,也是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的沧桑 与荒芜了。只有历经风雨的城门还是完整的,这座城门的名字叫“狮门”,由巨大 的黑色花岗岩石块垒成,横梁上方的正中有一块巨石,上面刻着两只护卫城堡的狮 子,看起来庄严古朴,想象当年阿伽门农从这儿集结军队誓师出发的时候,该是威 风凛凛的。可狮门以里,却再没有一座完整的建筑了,只有满地的乱石荒草。导游 小姐指着说,这是阿伽门农的寝宫,这是浴室,这是办公接见臣属的地方,等等, 但这叫人感到差不多都是想当然,因为所有的地方几乎都是一样的——只剩下了东 倒西歪的断壁残垣。倒是那浴室似乎还留了水池的底座,显示着这位迈锡尼王当年 生活的豪华。可是这浴室倒是更容易叫人想起那场血腥的杀戮:这为希腊赢得了荣 誉的英雄,征战了十年,却在归来之时喋血于这城堡内——死于他的早已经背叛了 的妻子之手。他还没有来得及在这浴室里洗一洗身上的征尘,女人的尖刀就插进了 他的脖颈。 这就是英雄的末路了。大凡死在战场上的,应该是英雄的死得其所,可是死在 自己的女人的手里,大约就是末流的死,最叫人叹息和可怜的死了。可怜阿伽门农 统帅十万大军,挥师于大海之上,经历多少大风大浪,最后竟在得胜归来时死在暗 算者的手里。因此也怨不得如今这卫城的荒芜与破败,死得一点儿都没有英雄之气, 便是这卫城再雄伟些,又有什么意思。想来阿伽门农还不如奥德修斯,奥德修斯在 回程中被风浪和海神阻隔,耽搁了十年,加上征战特洛伊的十年,回家时已经是二 十年之后了,家里住满了求婚者,可是妻子帕涅洛帕却坚贞不移,一直苦苦地等待 他的归来,结果最终得以团聚。可阿伽门农本来家里就连连“出丑”,特洛伊战争 之所以引起,就是因为他的哥哥斯巴达国王墨涅拉奥斯的妻子海伦——他的嫂嫂, 经不起特洛伊的王子帕里斯的诱惑,与之私奔而导致的纠纷。海伦是希腊人的骄傲, 但更是希腊人的耻辱,一场历时十年的战争,竟是起于这样一件感情的“私事”。 这便是希腊人的价值观了,多少英雄故事、浪漫传奇,俱是由此而起。而阿伽门农 的命运,就更加地布满了痛苦的荆棘与罪孽的陷阱。 在悲剧之父埃斯库罗斯仅存的几部作品中,《阿伽门农》比较完整地描述了这 位希腊统帅的叫人悲叹的经历:早年阿伽门农的父亲曾经和他的叔父结下了冤仇, 弟弟淫污了嫂嫂,哥哥便以烹杀弟弟的孩子并诱使他吃了孩子的肉来报复,弟弟则 发誓要报复哥哥的后人,这就埋下了阿伽门农日后悲剧的祸根。海伦被帕里斯拐走 之后,阿伽门农率领的希腊联军在出发之际遭到狩猎女神的刁难,祭司预言,阿伽 门农只有杀自己的女儿以为祭品,方能使女神放弃与希腊军团为敌,阿伽门农无法 接受这样的条件,宣布辞去统帅之职。但全军将士一致恳求,他无奈之下,只得把 女儿诱至军营,忍痛将她献祭。女儿出于大义的勇敢,感动了狩猎女神,在她被砍 头的刹那,女神将一只赤牝鹿化为她的替身,而赦免并带走了她的魂魄。此时阿伽 门农的妻子克吕泰墨斯特拉悲痛欲绝,恨恨而去。希腊联军箭在弦上,只能乘风破 浪往特洛伊进发。在十年战争期间,阿伽门农叔父的儿子,他的叔伯兄弟埃癸斯托 斯前来引诱克吕泰墨斯特拉,并成了她长期的姘夫。当阿伽门农打败了特洛伊人, 带着她的女俘卡桑德拉班师回到他的迈锡尼王宫时,发生了这悲惨的一幕,他被笑 脸相迎的妻子连刺三剑,死于血泊之中。 剧里面说,当初特洛伊胜利的消息,是通过遥远的烽火传递而来的,守望人站 在卫城的顶端,看到遥远的东方传来的阵阵火光,知晓了胜利的消息,女人的阴谋 也从这一刻开始酝酿。我此刻站在这卫城的屋顶,遥望着迈锡尼荒凉的山野,只有 一片沉默。二月的山风吹来,我听见的只是一片沉沉的萧瑟,阳光灿烂,但周围却 安静得只有风声。王者的气象已荡然无存,被寥落的自然和永恒的寂静所代替…… 但希腊的悲剧精神的伟大,就在于它不是一般化和简单化地去处理这样的故事。 浪漫和荒诞当然会存在,比如“时间”问题上刻意的误差和不真实,主要人物似乎 永远是“不老”的,英雄和他的女人似乎总是活在时间之外的。再者,剧作家从来 不会按照简单的伦理学来臧否人物,即使是俄狄浦斯那样“杀父娶母”的悲剧人物, 作家也没有把他理解成恶人,而是将他解释为与命运勇敢抗争的英雄。同样,在《 阿伽门农》中,我感到悲剧之父也没有谴责任何一个人物,包括阿伽门农的妻子。 同时阿伽门农也不是完美无瑕,试想,他可以在胜利之时携带着美丽的女俘卡桑德 拉回家,那么克吕泰墨斯特拉与别人私通难道就是一定该谴责的吗?后者出于私欲 谋杀丈夫固然是罪恶之举,那么阿伽门农在出征之前亲手杀害自己的女儿,难道就 没有残忍自私和虚荣之嫌?所以,与其说诗人是在谴责罪恶,不如说是在悲歌命运, 他书写的是人性永恒的弱点和悲剧。而对于人自身,对生命则是怀了伟大的宽容和 怜悯。 山下相距约四五百米的西面,坐落着那座墓穴。和很多坟墓不同,它的墓门竟 是敞开着的,不知道这是否也和希腊的文化有关。很多人走进黑暗的墓穴中看看, 其中空空如也。看不到阿伽门农的棺椁,倒是有一股熟悉的刺鼻的便溺气味扑过来, 我很快地退了出来,甚至连留影一张的心情也没了。不知道希腊有没有盗墓的“文 化传统”,如果有,那阿伽门农的寝宫里恐怕已经留不下什么了。当然我相信重生 不重死的希腊人,不会像我们的祖先那样,把一大堆用得着用不着东西搬到坟墓里 去,他们把最壮丽的世界留在了大地的外表上——用人神同居的神殿确立了世界, 犯不着再用那山一样的坟墓使世界鬼蜮化。更何况是这样的死,就是他的人民再崇 拜他,他的葬礼也只能是由他的敌人,他的背叛者和杀戮者来安排了,所以我倒是 更愿意相信,这是后人对这位希腊统帅的追祭和悼念。虽然墓穴堪称豪华,但早已 异处的身首,却不知遗落在何方。 但这也无所谓了,和无数先前的英雄一样,英雄所留下的无非只是一个名字而 已,英雄的业绩可以处处流传,但那曾经叱咤风云的尸骨,却常常早已是碧血黄沙, 无处觅踪了。凡英雄,大约都是要有一个末路的,否则何以会成为英雄呢?或许英 雄一世,等的就是一个末路的结局。既是牺牲,又何须身后的靡费与奢华? 立在阿伽门农的墓穴门口,再向东看卫城,是一个侧面的影子,它留下的更是 一个破败的残迹。三两棵不起眼儿的小桃树,歪歪扭扭地站在春风里,星星点点地 开着寥落的粉色小花,很委屈的样子。我说不上那是不是桃花,抑或杏花什么的, 也不知道在这里,在伟大的古代之后,又出现了多少怀古的诗篇,但仍然有一些句 子在耳边萦绕着,莫名其妙地挥斥难去。 车子要开动了,这才蓦然发现自己有一点儿酸意,是走神了。 上车前,和许多人一样,我买了一兜硕大的橙子,伯罗奔尼撒的特产,很便宜, 但却是品质极好的橙子,每个的分量差不多都有一磅左右。吸着甜橙,车子已经拐 过了山崖,前面就是一片平原了,沿爱琴海伸展着的伯罗奔尼撒平原。它很狭小, 但对于整个希腊来说却不啻命脉之地,所有的粮食和蔬菜水果都产自这里,谁掌握 它,谁就拥有了希腊。难怪迈锡尼王在全希腊有着如此重要的地位,他在那座不大 的山上,正好就俯瞰和控制了这块土地。 再回头看时,阿伽门农的卫城已仅仅剩下一点儿模糊的痕迹了。远远望去,就 像绿色的山体上的一块疤痕,也像是一小堆刺眼的白骨。渐渐地,这点儿痕迹也消 失了,隐没进一片农业的色调里,这是古老的和没落的一片,嘉禾与绿树,生机和 贫穷,耸立和衰颓一起弥漫的希腊。伟大的古代永远地消失在了时间的尽头、爱琴 海如歌的涛声里。 我久久地回望着那一块疤痕,那一小堆英雄的骨骼。我知道,这样的骨骼在这 块土地上是遗落得太多太多了,它们甚至已经成为这土地、这历史的一部分,是它 最好的和别无选择的存在方式了。无论世事是怎样地沧海桑田,在时光的尘埃里, 星球的记忆中,它们永远是最醒目的部分。所不同的只是,诸神已经离去,它们显 得太有些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