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当那导游女孩说科林斯已经到了的时候,我半天没有反应过来,难以想象,这 就是那个在神话和诗歌里反复出现过的古代名城的遗址?这曾历尽战火和辉煌,为 诗人反复吟咏过的土地,如今已是完全地空空如也。来时的兴奋,不免被失落所代 替——哪怕就是留下几根石柱,或者几片废墟也好啊。在希腊的地图上,这样的遗 迹似乎到处都是,然而科林斯这里除了山野外,却是一无所有。站在空旷的野地上, 满眼所见,是一些散乱简陋的类似“发展中国家”才有的那种密密麻麻的小商亭杂 货店。 完全不像是想象的那种样子,倒像是一个供游人车辆歇脚加油的乡村车站。 依稀去追忆拜伦的《科林斯的围攻》中的句子,仿佛看到这英俊苍白的诗人, 布尔乔亚的英雄,拖着他的跛腿在呼问:往日的繁华,而今安在?我不免为之感到 有一丝怅惘与悲哀。不过我知道这软绵绵的感觉,其实和那摩罗诗人的原意早已是 大相径庭的,怀古凭吊,发些感伤和思古的“幽情”,本是东方人的趣味,但在中 国人眼里,荣辱兴衰,存亡成败,似乎只是顺延着自然的意志,其中轮回递变,周 有其期,凭吊者虽有无限感慨,甚至还泪眼相向,但也不过是发点儿诗性、留点儿 墨迹罢了,何曾认真过。西方的诗人可就不同了,他会因为对一种文明的挚爱而甘 愿去献身。这毁誉参半的诗人,不就是出于这样的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情,去投笔从 戎,并献身在这土地上吗。 那曾是为青年鲁迅推崇过的一种精神,但这精神而今早中断了。 关于拜伦之死,有个“很边缘”的说法,说拜伦并非死得壮烈,亦未曾在战斗 中负伤,而是死于庸医之手。因为他得了伤寒,高烧不退,当时的医疗条件很差, 医生相信只要给病人放血,就会减轻病状,于是就不断给拜伦服泻药,还放掉了他 四磅多的血,最终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很冤。不过,这似乎也并没有减少拜伦的 一生所带给人们的传奇想象。 我搜寻良久,没有在这为鲜血和诗意的浪漫浸染过的土地上找到什么。最后唯 一给人一点儿安慰的,是看到了一座让人兴奋的现代的伟大工程——人们在上个世 纪劈出了一条壮观的过海运河。因为这里是整个希腊与伯罗奔尼撒半岛连接的最狭 窄处,经过这一条运河,从雅典和爱琴海向北,进入亚得里亚海,变得只有一步之 遥。难怪这里会成为自古的兵家必争之地,站在科林斯狭小的平原上望南北,蔚蓝 色的海面近在眼前,一脉相接。运河的水面非常宽,更非常深,从岸上往下看,深 逾百米,如临暗蓝的深渊,或有如俯望《神曲》中的冥界景象。两岸巨石如同被神 工鬼斧劈出一般,这工程应该是现代希腊人的骄傲了。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希腊海 运兴盛的时代,它的作用可见一斑。 茫然中我已经不得不终结了我的科林斯之旅,我甚至连叹息一声还没来得及, 车子就开始继续前行了。 穿过了一片山地,地形峻拔壮观了许多,景物丰富起来,心情也渐渐爽朗了。 往山下看,山坡地上满布的大概是一小块一小块的油菜地,金黄色的花朵正怒放着, 它们使得这有些寥落的山野多了些许生机,而且在蓝天下格外显得耀眼夺目,这对 我来说,犹如在中国的南方常常看到的景致一样亲切。另一种一丛丛的显然有似果 树的林木,是我这长于北方的人很感到陌生的,它们的叶子灰土土的,说是绿色, 但又不像通常的绿色那样鲜亮,看起来好像蒙了一层灰尘。我问旁边的友人,这是 什么树木?他说,这不是橄榄吗,橄榄!你竟然不知道橄榄,希腊最有名的果树啊! 这就是橄榄?我禁不住失望地小声叹了口气。这就是在那么多的辉煌的建筑、 雕塑、诗歌和神话中出现过的象征和平、尊贵和典雅的橄榄——让我差一点儿就视 而不见地错过了。我说,它的枝叶也太普通了吧,友人答,或许是因为现在正值冬 季,叶子还没有完全返绿呢。 车子经过一带村庄,我略有点儿倦意地望着那些民居,被它们千篇一律的白色 晃得眼睛有些酸疼。忽然一个发现令我震惊,原来这里的居民家的院子里,确切地 说是屋门前——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都有一两座突起在地上的坟墓!大约是白 色的石棺,其约三分之一是在地下,三分之二是在地上,石棺的四周栽了月季一类 的花草,倒也显得有几分雅致,但无论如何是外面的人所吃惊的,虽然完全可以猜 想其中埋葬的无非是自家的亲人,但到了夜晚难道他们不会感到阴森? 导游放起了音乐,是富有地中海风情的那一种,柔婉动听的旋律让我得以从那 景象中缓过神来。但稍有不解,希腊的音乐给我的感觉似乎已特别带了阿拉伯和土 耳其那种风格的影响,以弹拨乐器为主,婉转、清丽、辽远,也带有一种说不明白 的忧伤,但我相信那是一种非常古老和优雅的音乐。我说不清那些乐器的名字,但 可以感受到它们与德国和欧洲其他地方的不同,仿佛从清凉的海上漂来的,也像是 从遥远的古代传来的声音。不容你不神清气爽,我差不多要把刚才那点儿沉重和惊 骇忘记了。 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座模样很怪的山:高大,陡峭,颜色特别有点幽深——不是 因为有树和植被,而是其山石的裸露和暗淡,像是一座刚喷发过不久的火山的样子。 车上的导游,那位漂亮的希腊女孩突然兴奋起来,她在大声地介绍这山的历史,我 依稀听到她说,这就是传说中西绪弗斯受罚推石头上山的那一座,仰角也许超过了 45度。我当然将信将疑,但看那座山的造型时,也确实觉得奇妙,是一个非常规则 的圆锥体。我想如果神是在这里惩罚西绪弗斯的话,确乎是选对了地方。在这座山 上,不要说推石头,就是命令他每天徒手爬上去,怕也是很惨的待遇了。我想起加 缪对西绪弗斯的称赞,他因为对神的轻视,对死亡的憎恶和对生命的热爱,才付出 了如此大的代价,这代价就是他必须终生去做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据说西绪弗斯 的罪名之一,就是乞求河神伊索柏斯给科林斯城堡一个水源。他为自己的热情和慈 悲付出了代价,可见他是一个舍己为人的英雄。正如加缪所说,一个荒谬的英雄, 和普罗米修斯一样。 这使我对科林斯的印象大大地有所改变,带上一丝壮阔,几许诗意。 我在想,古代的诗意缘何被削弱?归根结底是现代文明已改变了一切——包括 人类自己的经验和感觉,还有以往的那些文化和地理的概念。不要说希腊的神话时 代,即便当年诗人拜伦从英国到西班牙,辗转意大利来到希腊时,旅途的漫长和艰 辛,也足以使他以为自己已经来到了传说中的东方。巨大的时空错位感,使他在这 里找到了大海般汹涌澎湃的灵感,并写下了他的系列的“东方叙事诗”。那时他的 那种浪漫诗人的感觉,我想和他在大海上的漂泊和羁旅中的艰险是分不开的,人力 的有限反导致了想象的无限扩展。放在现在,从英国到希腊,飞机不过两小时的路 程,到处都可以看见一模一样的肯德基和麦当劳快餐,甚至连超市都是连锁的,世 界都到了一体化的时代,何况是在未出家门的欧洲本土。哪里再去找那份神秘和浪 漫的感觉?所以也难怪现今已再没有浪漫派的诗歌的土壤,更不会再有拜伦那样以 身殉诗的诗人了。 不过,对我来说,这仍然称得上是一次精神上的奢侈之旅。毕竟我看到了那么 多——这可是希腊啊,我的皮肤不禁因为激动而起了一层层的小疙瘩…… 地球上也许再没有哪一个地方会像这里一样,有如此明媚而充足的阳光。那波 里到了。 它的橙黄色的光束飞过来!像古老的时间和曾经辉煌的传说一样,穿过爱琴海 瓦蓝的背景,直达到我的毛孔和心间。那波里是橙色的,满山遍野长满了橙子,那 波里靠着蔚蓝的大海,那波里盛产着大片的棕榈,那波里散发着爱琴海民歌的忧伤 ……甚至我们都闻见了咸腥的海水,听见了远处传来的海妖的歌声。 但好景不长,大巴拐了个弯儿,在接近海边的一座古代城堡边兜了一圈儿,却 又折向了另一个方向。却是为何?我从那城堡的下面过时,看到它真是雄伟异常, 那样的城堡是怎样建在悬崖峭壁上的,凭空在山顶上又长出了一截?这么想着,它 倏忽间就从棕榈的树影间消失了。 兴许是时间的问题了,我们未被允许在这海边盘桓。我不知道这旅游公司是不 是故意给我们的旅行项目“缩了水”,既然不叫看,为什么还要带我们到这诱人的 地方,车上的人都有些许失望。但也无法,总不能自己跳下去单独行动,看来只有 “客随主便”的份儿了,敢情希腊人也会玩这个。 导游小姐又说了,别着急,前面会有好看的,我保证。于是人们又安静下来, 车子折向了东北方向,在不远处的一座山下停下来。埃皮达乌斯到了,小姐说。但 她一嘟噜得快了,我就什么也听不懂了。关于这里的地理和历史的知识,大概已经 属于比较专业的范畴了,我只知道这里的古代露天剧场是很有名的,其他就不太清 楚。我们跟着她向一座平缓的山坡走去,事情不出所料,一座依山而建的剧场展现 在我们面前。 这就是埃皮达乌斯的半圆形的露天剧场,全希腊最早的剧场,当年的三大悲剧 家的那些伟大的作品,最初想必就是在这里上演的。这样的剧场我在雅典卫城西侧 的山下也看到过一座,但论历史,这一座要比那个早了近千年。不知是经过了修缮, 还是本就如此,这剧场的看台看起来还是那么整齐,些许的残破并没有影响到它整 体的观感。我踩着石阶和缝隙间的小草,向高处攀登着,想寻找一个当年的观众的 感觉。 其他的游客们也一样各自寻找着自己的感觉,这时我忽然听到了一阵哗啦哗啦 的声响,像是风声吹动着什么,往下面看时,是那个导游小姐在抖动一张报纸。奇 怪,她那样轻轻地一抖,我在这么高的台阶上听起来居然就像是扩音器传出的声音。 她抖了几下,仍旧如闻风雨之声,随后她解释说,现在她是站在整个建筑的焦点处, 在这个焦点上,悲剧演员只要一朗诵,整个剧场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够清晰无误 地听见他的声音,因为这是严格按照几何学定律建造的剧场。说完她又试了几次, 并且模仿演员的样子说了几句台词,在我们听起来,真的就像是被放大了的声音一 样。 我不禁为古代希腊的那些哲人和建筑师们的智慧感到惊奇,从庄严的神庙,大 理石的雕像,到这比现代人更富奇思妙想的剧场,希腊的文化确实叫人赞佩。的确, 没有哪一个民族能够像她这样严谨而精巧,富有创造力而又一丝不苟,将如此丰富 的想象力与科学的精神统一得如此完美…… 剧场的旁边不远处,是那波里的古代文明博物馆,我们随后参观了这座规模并 不是很大的建筑。照理说看到这些文物也该有些兴奋,但不知为何却又是叹息—— 完全不是我在巴黎的卢浮宫看到的那样,几乎没有一件文物是完整的,所见要么是 肢体残破不全,要么是面孔已严重破损,和我们在雅典的国家博物馆见到的情景比, 则是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人们都明白,好的和完整的,差不多都或毁于战火,或者 早已经流入了几百年来的诸般列强那里——卢浮宫,大英博物馆,还有美、德、意、 俄……那些“更好的保护者”的手里。世界上的文明古国的文物,差不多都是同样 的命运。 回程自然略带了些疲倦。毕竟不平静的心情已经持续了一整天,和这古老土地 上的夕阳一样,渐渐柔和暗淡下来。令人感伤的吉他曲又响起来了,抬头看那雅典 的导游少女,竟然也把头歪到一边睡着了。她的漂亮的脸蛋儿上有一抹夕阳打上的 红晕,很恬静,也很有点儿不谙世事的样子。在这张脸上,我依稀可以看出那来自 雅典娜或者阿芙洛狄忒的高贵血缘,但却怎么也看不出历史,那沧海桑田的旧痕。 她是美丽的,年轻,单纯,并没有些许的复杂和感伤。当这巴士穿越她祖国最古老 的一部分的时候,她大概进入了一个短短的甜梦——一个遥远的东方人永远无法想 象的梦里。 渐愈黯淡的伯罗奔尼撒越来越远,灯火辉煌的雅典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