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飞行,金苹果 奇异的果香一路撒播 在抵达女神们高傲的明眸之前 已充满光耀 阴鸷而炫耀的色泽,金苹果 奥林波斯山节日的引领者 在人神共有的枷锁上 一只古老的纽扣招摇闪烁 滚 落 世界的静默从此终结 那动听而迢遥的颤音 惊醒爱琴海 和海上流浪的盲歌者! …… 世界上还有哪一片海洋,能像她这样充满了神秘的气息?看见她的时候,就想 起了我十多年前写下的那些句子,幼稚而炽烈。有一个时期,我痴迷着希腊的一切, 但今天能够真切地面对她,却属始料未及。 在地图上,她似乎很小,但在荷马的诗歌里,她却很大。她那暗蓝色的水波让 我狂想。 在现代人的想象里,她是和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连在一起的,爱琴海,战争和 神话使她拥有了更无限辽阔的水面。然而那是怎样一场壮观而愚昧的战争,为了那 个美丽而轻薄的女人,因为她的背叛给希腊人带来了耻辱,于是举国兴兵,同仇敌 忾,不惜死更多的人,让更多的夫妻忍受分离的痛苦……一部不朽的史诗,竟是诞 生于这样一个契机。但这就是希腊,一个“发育最完善的儿童”,用他那童年的激 情,天真和梦想,奇怪的逻辑,现代人永远不能解释的思维方式,创造了这样的历 史。因为他属于伟大的酒神,被日神桎梏得奄奄一息的现代人,怎么能够想象和理 解他的世界和逻辑? 暗蓝色的爱琴……这活的画卷。我注视着她,是否还有海神波塞冬那隐现着的 巨大的尾鳍,有女妖塞壬那随风弥漫着的迷人魂魄的歌声?战火是从这里烧向东方 的特洛伊,光荣和灾祸也是从这里跟踪而回,多少英雄,还有他们的威猛战舰已葬 身于这片水域。我似乎看到了当年的海伦,是怎样痴迷地带着她那绝世的美丽和不 可避免的愚蠢,从这海上被花花公子拐走;还有智慧的奥德修斯,他对妻子和故乡 的那永不动摇的忠诚,究竟又因何而生?是缘于美德,还是另一种完全不同于背叛 的本性?为什么在同一个种族里,就有这样巨大的道德对立? 是道德的对立吗?这解释恐怕又是出于现代人的逻辑。我窃想,所有的美德和 恶行在淳朴的希腊人看来,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分界,那一切不过都是人性的自然 流露,至少他们会这样来解释。连杀父娶母的俄狄浦斯,在索福克勒斯的悲剧里面 也都成了抗挣命运的感人的英雄,那么还有什么人性之恶不能被原谅和化解?这是 独属希腊的智慧,也是这民族心灵至纯至洁的证明。 还有美狄亚,她的对负心人的狭隘而非理性的复仇冲动,居然使她令人发指地 杀死了自己的一双亲生儿女。但这也没有使人感到她人性的邪恶,相反而是感到了 最叫人刻骨和震撼的悲情——她必须被同情和原谅。这就是希腊,她那现代人永远 难以比拟的爱琴海一样的心胸。 …… 现在,我正驶向那让奥德修斯不堪回首的海面。 一夜期待的兴奋,几乎使我未眠,好容易等到了这一刻,我们的游船从雅典西 部的港口出发了。上船的情景十分热闹,大约也是营造为了“人气”的需要,船东 颇费心思,搞了许多欢迎的花样,欢快的音乐中,是民俗味极浓的歌舞,几个穿着 民族式盛装的少女和青年,跳着节奏感很强的舞蹈,几位美少女则轮番地邀请所有 的游客合影留念,姿势非常大胆亲昵,这让刚刚上船的人们大大地兴奋了一番。 我们的游船名字似乎就叫“雅典娜号”,船不大,游人也不能算是很多,大约 有不及百人的样子。游玩的路线是往西南方向,路程大约有百多公里,正好适合一 天的行程。主要景点有两个岛,一个叫珀洛岛,一个叫埃及娜岛,在希腊都是有众 多历史古迹的去处。但对我来说这显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海上的风光本身 ——没有来到爱琴海上,怎么能算是到了希腊? 去程相对要长些,因为要先抵达最远的珀洛岛;回程则分成两段,中途去游埃 及娜岛,然后回雅典。 游船航速渐渐加快起来,原先风平浪静的海上好像刮起了风,空气被船头激起 的水花浅得潮潮的,有些腥咸。几只海鸥跟在船尾,大概是寻觅什么不期而获的食 物。海水渐渐变得趋于深蓝。因为气候环境属于干燥的“副热带高压”区域,淡水 输入量少,所以,比之一般的近海和内海,地中海的颜色要显得更蓝些。海上的景 色也就更显得深邃和神秘。 热烈的气氛还在持续蔓延,一些手里拿着照相机的人满脸堆笑地凑了上来—— 他们热情得有些叫人担心,把镜头对准你,只要你不反对,他就会给你照下来,甚 至你已经表示谢绝了,他也还是坚持把快门按了下去。有人显然已经抗议了,这时 导游小姐过来解释说,他给你拍的照片会在十五分钟内冲洗出来,就挂在客舱的走 廊里,你愿意要的话,当然可以付费领取,但如果不愿意,也可以不理他,无所谓。 过了一会儿,我过去看了看,果然,有我的两幅,还放得老大,其中一张是上船时 和礼仪小姐的合影,只是因为风吹得头发太乱,连自己都觉得难过,就放弃了。那 个长着一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有点儿遗憾,对我耸了一下肩,我当然也只好还他 一个遗憾的表情。 我的兴致其实还是一直在海上,我发现我们的船差不多是一直沿着伯罗奔尼撒 半岛的东缘行驶的,时而可以看到它弯曲的海岸,附近的大大小小的岛屿,以及稀 稀落落的建筑。希腊的民居看起来与德国和欧洲其他地方是这样的不同,除了结构 都为方形平顶,颜色也都是耀眼的白色,完全不同于哥特式的、也不同于古代希腊 的那种传统,而看上去和北非、还有中东的阿拉伯建筑反倒很相像。甚至可以这么 说,今天的希腊,反而比世界上的其他地方更“不像”希腊;或者也可以反过来, 今天世界上的很多地方,都比希腊自己更“像”希腊。欧洲的其他国家,那些标志 性的建筑,意大利就不用说了,像德国的勃兰登堡门,法国的爱丽舍,英国的白金 汉宫,都有希腊古代建筑的影子,几乎所有主流的代表国家政治的建筑,都多少会 有希腊建筑的理念——因为它象征了民主与理性,连我们中国的人民大会堂的外观, 也毫无例外地采用了这样的设计理念。世界“希腊化”了,而希腊却在屡屡的外族 入侵中变得面目全非。 约上午十点钟的样子,珀洛岛到了。游船停在它的一个十分险要的港湾里,海 岸边可以看到一排古代的大炮,显见得这里曾经是一个要塞。大丛的仙人掌也堪称 一景,密密麻麻地覆盖了港湾旁陡峻的山坡,初时远看还以为是裸露的青石,近了 仔细一瞧,才知道是一片片令人生畏的屏障。这使这干旱少雨的岛上添了些许生机, 也更带了点儿独立王国的味道。下得船来,便遇到了一群一哄而上的导游和小商贩, 这不奇怪,出人意料的是另一群让人心惊的特殊的欢迎者——一大群寻找东西吃的 野猫,一个个直竖着尾巴,眼睛盯着游客手里的吃食,时而飞一样地掠向另一个方 向。它们穿过人群犹如出入无人之境,无声无息,宛若幽灵或梦游者,真是堪为奇 观。 去岛上的游览是松散自由式的,古迹当然少不了要看,但最给我留下的印象还 是民居的风情。岛上主要的街道是沿海的一条,有点儿像南方中国的某个滨海小镇, 街道狭小,但房檐错落,店铺林立,就连露天的街道上也摆满了各种商品,是以旅 游纪念品为主。在那儿我给女儿买了一件火红色的T 恤,是印着太阳图岸的希腊文 字的那种,也许是光线特别强的缘故吧,我总觉得那颜色过去见所未见,心想女儿 一定会喜欢。不管怎么说,这可是来自希腊的! 接近正午的阳光格外地强烈起来,身上穿的衣服不得不一件件地往下减,虽不 感到有多么热,但头上却止不住有点儿冒油了。想找个躲避的地方也没有,心想这 希腊人平时怎么受得了,这么透明的空气,这么无可遮拦的阳光,连一棵稍大点儿 的树也没有,如何抵抗这强光直晒。便尽量往路边的商店里躲。谁知道他们因何喜 欢白色,还是隆冬时节便已如此,到了酷夏时却又奈何? 但其实只是光照厉害,来到小镇的里面,就知道别有洞天了,一幢幢小巧的房 舍,精巧地连接在一起,白色的粉墙间点缀着稀疏但是漂亮的鲜花,有的显然是玫 瑰,有的是说不出名字的藤类,在房檐或者院墙上攀缘,四周静悄悄的,见不到出 入的人影,心想总该有点儿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的感觉吧,却是寂寂无声。是 真的无人居住,还是喜欢宁静,真有点儿世外桃源的味道。 也许是因为疲惫,回程远没有来时的热闹。我们在船上吃了“免费的午餐”— —是配给的,船票里当然早已包括了饭钱。“雅典娜号”依然劈波斩浪,但船上却 安静了下来,只有轮机单调的嗡嗡声。游客们大都靠在客舱的座位上睡过去了,我 也抗不住这瞌睡的传染,对着爱琴海出神地望了一阵子,靠着舷窗迷糊过去了。 大约三点多,第二站埃及娜岛到了。又是排队下船,应付各色商贩的招呼纠缠。 相比珀洛岛,这个岛要大得多了,地势很开阔,离雅典也更近。在地图上看,它和 科林斯、雅典之间,差不多可以构成一个等边的三角形。关于它的历史我们所知甚 少,但可以看见数座在雅典看不到的庞大的东正教教堂,其华丽堂皇令人瞠目,这 当然都是中古或近代以后的痕迹了。单从教堂的规模,似乎也可以看出社会财富的 多寡,西欧的天主教堂极尽雕琢繁华,和雅典城里低矮朴素的东正教堂相比,正好 构成了鲜明的区别。 去岛的东部约三十公里处,有一处古代神庙的遗址,也颇为壮观。从海岸坐车 去这遗址,花了将近一小时的时间。沿途的景色也与中国的乡村无异,狭窄和时而 尘土飞扬的公路,两旁显得破败简陋的民居,偶尔看到的牲畜,还有山间踟蹰着的 苍老而衣衫破旧的牧羊人……这景象让人不免有种难以克制的恍惚感。那神庙可真 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它矗立在岛的最东端的海角上,周围是丛丛绿树和剑 兰,还有稀稀落落的桃李之类,开着一树树粉色的花,远处则是金色的沙滩和暗蓝 的大海,远近彼此映衬着,十分壮观。庙宇也和其他各处所见的一样,都残破了, 约有多半的大理石柱还耸立着,另一些则七零八落地坍塌在基座间,那情景宛若一 片刚刚结束了厮杀的古代战场,还站立着的勇士正垂手肃立,默默祭奠着死去的同 伴…… 天色呈现了混沌的红色,黄昏把海天染成了同一片颜色。连远处高耸入云的山 峰也变得柔情万种。爱琴海的晚景辽阔而肃穆,有种怀古的苍茫。仿佛昔日重来, 只是不见白帆点点,是一条条冒着青烟的钢铁之物。我在想,这么一天的海上旅途, 在奥德修斯那儿不知又要变成多少日的蹉跎? 我拍下了这壮丽的景色,但也有一丝丝怅然——那海妖塞壬的歌声,如何才能 得以听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