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作者在本书《后记》里写道,“对于小说中的人物,我是倾注了心血的,对他 们有爱有恨,爱恨交织。但他们有自己的人生轨迹,我无可奈何。我做的是用我的 笔,去细细密密地把他们描绘出来,让读者去品评。”“无可奈何”是一个好的写 作心态,说是无奈,实为得法。作者忠实于他笔下的人物,每个人物的行为方式和 命运走向才会符合人物的性格逻辑,才真实可信。作者不主观故意,不虚美,不隐 恶,这是一个写作者最可宝贵的品格。我们见多了那些虚假的,冷漠的,琐碎的, 自恋自吹的,不近情理的,佶屈聱牙笨手笨脚的,无病呻吟而又驴唇不对马嘴的, “上下五千年,纵横九万里”的所谓宏大叙事而根本不着边际的,以及“冲云天”、 “冲霄汉”之类的豪言壮语,被王蒙先生讥之为“样板戏的人物好像都跟天干上了”, 因此而成为经典的……等等一些货色,李五泉这种爱恨交织、有血有肉的描述,才 经得住品评,才显得可喜和可贵。 似乎说得远了些,但文学应该亲近读者,留住读者,大约不算是过分的诉求。 还是回到陈九出狱后的“人生轨迹”上来。这个马贼的后代肯定要复仇的,用 孙殿臣孙掌柜所说“这件事也只有你陈九办得到”的方式,不仅追回了那笔巨款, 而且当众羞辱了庄本,弄得沈中和更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而后继续盖工厂, 进设备,他要让庄本看看“我陈九想干的事谁也阻挡不了”。陈九有理由自视甚高, 在“东三省都在抵制日货,不和日本人做买卖”的商界人士爱国自觉的行动中,他 利用沈中和顶账来的六百张劣质羊皮,巧妙地做了一篇大文章,重创了对手。《滨 江日报》以“日本军部严惩不法商人,庄本被日警厅传讯回国”的醒目标题,报道 “庄本毛皮商行供给日本军部的羊皮中,掺有六百张劣质羊皮”,庄本以破坏军需 供应问罪。沈中和专为日本人做生意的满和商行也关了张。 这里牵扯到一个人物——妓女秋姐。她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皮肉生意本不是 人干的行当,她却是干一行爱一行。陈九并非寻花问柳的人,因为和陆璎失了和谐, 孙殿臣告诉他“男人要是没有女人,就容易生邪火”,给他找来了秋姐。秋姐可人, “消融得陈九心平如镜”。陈九和她商量“从良做我的太太吧?”秋姐立刻“像被 烫了似的”,绝口不干,而且反问陈九“与其做太太眼睁睁看着你们去找野女人, 不如做个野女人活活气死那些阔太太。哪个合适?”这话让古今中外的阔太太们听 了,都会顿时气短,而后手足无措。秋姐不幸卷入了陈九和沈中和的矛盾旋涡,陈 九向庄本讨回巨款需要智慧和胆魄,更需要人证和物证,物证有了,人证便是沈中 和。沈中和包了秋姐一个月,躲着不敢出来。孙殿臣和陈九的伙计老张找到她,她 一口回绝,“我秋姐从来不出卖客人,这事缺德我不干。”可是当“老张从皮包里 拿出一沓钱来,要和她当成一笔买卖做”,并许下“这是一半,另一半事成就给你。” 她改了口,“作为一笔买卖我答应。我这个人和任何男人都可以做买卖,就不差这 一笔。”秋姐客观上帮了陈九,沈中和一败涂地,狗急跳墙杀害了她。 沈中和欠着陈九两条人命,他逼死了陆璎,害死了秋姐。陈九打探到他“在张 广才岭罂粟区土匪的地盘儿”,带了一位秃顶杀手,和孙殿臣进了罂粟区,追杀未 果,却招致在土匪地盘上当了六爷的赵小品,进城扬言要杀陈九。陈九告诉张秀玉 “赵小品回来了”,张秀玉“脸上立刻不自在起来”,她和陈九已经有了儿子,心 里仍放不下赵小品。她打电话约赵小品“到宏发祥毛皮工厂去”,在一间张秀玉让 打更老头烧热的屋子里,两个男女“肉体的融合使他们身外的恩恩怨怨都变得无足 轻重”。张秀玉真的成了那位舅爷所说的“祸水”,而且是两个男人的“祸水”。 她劝赵小品不要杀人,赵小品却烧掉了陈九“机器已经安装完毕”,尚未开工的工 厂,使陈九想要压倒日商庄本的理想化作一片灰烬,赵小品也被烧死在复仇的火燃 里。 这天是民国二十一年二月五日,阴历大年三十,日本兵在硝烟中开进了哈尔滨。 陈九的苦难接踵而至。鬼子来了,沈中和也回来了。是他的举报,陈九和孙殿 臣被抓进了日本宪兵队,二人均遭毒打,又上了刑,陈九不愧是条汉子,他“被水 激醒过来时”,用沙哑的嗓音问:“为什么抓我?”“你抗日。”“我不抗日,是 日本人抗我。”“什么?”“是日本人抗我。”他想把声音放大些,但无济于事, “吐出来的字句十分微弱,连自己也不满意”。沈中和传达宪兵队长的指令,让陈 九写担保书,拥护满洲建国,拥护东亚共荣。但他太知道他的这位前东家的为人了, 他说“我知道你不会写担保书的,谁写你也不肯写,所以你注定要死在这里。” 陈九没有死在日本宪兵队,他和孙殿臣稀里胡涂被宪兵队的囚车扔在了荒郊野 地里,一个经常有野狼出没的地方。鬼子的翻译说“算你们命大,回去后告诉正阳 街上的买卖家,老老实实做生意,跟日本人作对没有好下场。”已过了午夜时分, “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向市里走去”,陈九把孙殿臣送到家,却在回自 己家的路上遇到了狼。是那辆囚车在野地里把它们吓跑了,跑进了市区。此时“天 色渐明”,“陈九完全想象出身后那只狼期待进攻的狰狞面目”,“站在前面那只 狼睁开了眼睛,屈下前肢,做好前扑的准备。陈九有一种马上被撕碎的感觉,这感 觉有恐惧也有屈辱。”作者在这里似有寓意,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你吃我,我吃你, 你杀我,我杀你”,从来不缺“期待进攻的狰狞面目”。不仅街上有狼,荒野有狼, 狼可能就在你的身边,狼可能就是你自己。现在世风怎样不好说,经历过“一抓就 灵”那种年代的人,恐惧和屈辱的感受大多都有刻骨铭心的记忆。李五泉先生是一 位宽厚温和的人,几十年的人生经历,也许家里家外被“狼”咬过,心头已是伤痕 累累。而终于爆出一声虎啸,一声狮吼——于是,有了这部《街上有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