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陈九没有死在狼的嘴下,是清晨一个往城外送垃圾的车老板子救了他。 回到家里,“陈九一直滞留在病床上。他腰部疼痛得很厉害,日本人的刑法伤 害了他,使他走路都发生了困难。”入夏以来,如注的大雨下了十几天,他吩咐新 任账房先生滨生“带几个伙计在仓库里搭吊铺,准备把库存的毛皮都移到吊铺上, 防止被水浸湿”。“大家都在上上下下地忙着,唯有刘云抱着膀,在一旁卖呆儿”。 刘云当初是沈中和介绍来的,和滨生相处得还可以,如今滨生当了账房先生,便心 生嫉恨。滨生过来劝他干活,刘云反唇相讥,越说越难听。他被陈九叫到楼上房间, 遭到一通臭骂,陈九本来腰疼得钻心,被气不过,又扔出手杖把刘云的额头砸出一 个血口子,他吼着让刘云“卷起铺盖给我滚!”“你去投奔沈中和吧,他正给日本 人当儿子,你去了就是孙子啦!”刘云真的就投奔了沈中和,而且当上了只领导一 个人的侦缉队行动组的一个组长。 连日的暴雨使松花江水暴涨,江水冲垮了堤坝,正阳街上成了一条行船的河。 宏发祥做了准备,没有遭受多少损失。被伤痛折磨着的陈九依旧雄心勃勃,他对张 秀玉说“我会从头来的,我手里还有一个宏发祥。只要我能挺起腰板,我会把工厂 重新盖起来,我会把那几百间房子重新买回来。我要让我儿子当少掌柜的,让这小 子也成为正阳街上的人物。”陈九连遭不测依然强势,可是命运再一次颠覆了他的 梦想,在一个“密雨交织”的夜里,刘云潜回宏发祥,杀死了滨生,“吊铺上堆着 的毛皮都没有了,显得空空荡荡,地下的积水里,到处泡着那些贵重的毛皮,浸在 水里的毛皮脏兮兮的,让人想起屠宰过的牲畜”。人们一时无法估量这次灾难所受 的损失。伙计们凭着种种证据知道是刘云干的,他害死了滨生,他们咽不下这口气, 写状子告到了警察署,来破案的居然是有组长“官衔”的刘云。陈九明白,“他们 要彻底摧毁宏发祥,彻底打垮他陈九。” 洪水过后是瘟疫。“哈尔滨逃避大水回来的人们被迫第二次逃亡”,陈九和张 秀玉所生的儿子染上了瘟疫,瘟疫夺走了这个被陈九寄以无限希望的小小生命。 陈九的故事读来让人心头沉重,也引发读者对生命以及命运的无尽思考。陈九 纵然能挺起腰杆站起来,在民族内忧外患的夹缝里,十年生聚,振兴宏发祥,再把 工厂重新盖起来,把几百间房子重新买回来,张秀玉再给他生下几个少掌柜的,那 么二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已近衰老之年的陈九,又将在怎样的命运里挣扎和游走呢? 作者以悲悯的情怀写了众多人物的悲欢离合、生生死死。在陆璎停丧期间,她 离散多年,已在东北保安司令部当了少校营长的弟弟陆雄赶来了。他在陈九的案卷 中发现了姐姐的名字,先寄来一封信,本该是姐弟久别重逢,难料道却是“一场欢 喜忽悲辛”,他见到的是姐姐的遗像和遗体。请看这段催人泪下的描写: 陆雄跨进灵堂的门,目光停在供桌后边的照片上。他站在照片前凝视了好久, 才轻轻地走到陆璎的遗体旁,慢慢地掀开罩布,仔仔细细地端详着,抚摩着她的头 发、面颊。望着这张又熟悉,又陌生,又亲近,又遥远的面容,不由得一股热流冲 上喉头。他跪下来,抱着陆璎的遗体失声痛哭。陈家人闻讯赶来,见舅爷哭太太, 也都陪着流下眼泪。凤仪在身后见陆雄耸动着双肩,痛不欲生的样子,便扑上去伏 在他宽大的背上大喊:“舅舅!” 陆雄回过身来,看到凤仪的五官神态,一眼就认出这是姐姐的女儿,便一把抱 住凤仪,俩人哭成一团。 不知看官感受如何,笔者几次读到这里,都禁不住眼含热泪,感叹欷,为死去 的陆璎,为兴冲冲千里赶来探望姐姐的陆雄,更为凤仪。 让我们盘点一下小说中死去的人物。 最先死去的是陈九的父母。他的父亲是个粗鲁而又酗酒的马贼,因为陈九带着 人票陆璎逃走,马贼大当家的问他“犯了绺规知道怎么办?”此时陈九的父亲却有 了英雄气概,答道“该倒就倒,没说的。”他要保住陈九的母亲,未被允许,便破 口大骂大当家的,他死得惨烈至极。陈九的母亲则被允许“自己选一条归天的道”, 吊死前她悲怆地嘶声大喊“九儿九儿,放心去吧,爹娘升天了!”这是一个身为马 贼的母亲,至死她都心系着自己的儿子。 小乞丐死于饥寒,死于病。本文开头所引的一段快板儿,就是这位小乞丐描绘 哈尔滨民国年间的一幅文字版的“清明上河图”。陆璎停丧期间,他和老乞丐是被 雇来当“孝子”守灵的,他病得“身上烫人”,老乞丐照料他,让他躺下睡觉,说 今晚不给他们当孝子贤孙,还劝慰他“别难过,人活着就是受罪来了,要饭花子苦, 有钱人也苦,这不缺吃不缺穿的阔太太不是两眼一闭登天了吗?在劫难逃,老天爷 眼睛亮着呢。”天亮时“小乞丐身体已经僵硬”,他死了。老天爷却是老眼昏花, 顾不了许多人间苦难。老乞丐是被洪水卷走的,死前他已被苦难煎熬得疯疯癫癫, 呓语般嘀咕着——狗来了,狼来了,鬼来了,大街小巷水来了;我走了,你走了, 他走了,爹死以后娘走了。老乞丐的呓语可视为一曲“了”字歌,成了沦陷后哈尔 滨民众的悲惨写照。 赵小品死于复仇,秋姐死于被害。秋姐这里还需多说几句,她的死虽因图财, 却无可指谪,她是那笔交易的被动方,不是贪心地去盘剥和勒索,陈家出钱是因为 知道“这事成败得失全在秋姐身上”,她“出卖”沈中和,她清楚她出卖的货色, 在沈中和包养她的期间,她曾撇着嘴指责沈中和“占了人家的太太,又吞了人家的 财产,都逼出人命来了,看来你这个人也真够缺德的啦!”她的死,引发出陈九内 心柔软的一面,他雇人重新装殓了秋姐,和孙殿臣一起将她葬进贫民义地。 还有前文提及陈九雇用的那位杀手,一个秃顶的打更老头儿,此人经历非凡, 当过县衙门的刽子手,当过团练,当过新军,不吃官粮又上山当了马贼,杀人无数。 那次随陈九到土匪的罂粟区,追杀沈中和未果,有他在暗中施展手段,又盗来马匹, 使得三人及早脱身。对赵小品,这位秃顶老头儿知人知事。人老成了精,听他言谈, 颇具哲人气象。他劝赵小品“别去杀人,一旦开了杀戒,人就铁了心再也不把自己 当人了。”这个秃顶杀手杀死的最后一个人是他自己。哲人其萎乎?还是羽化而登 仙? 庄子说,“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让我们看看小说里活下来的 人们,他们的天命又将如何? 陈九的女儿凤仪,她冷峻的后面是一腔热血,是志存高远。陈九曾无意间发现 她和同学挽着臂,昂着头,参加“反对日本劫夺五路路权”的游行,女儿竟然游起 行来!陈九想,这个世界每个人都在干自己的事情,那就由她去吧。陆璎死后,凤 仪出走,她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张秀玉善解人意,去陆璎墓地找到了她。她对张 秀玉尖刻的话语,是颇带杀伤力的。张秀玉没有怪她,只是忍让,好心劝她回家。 读者感动于张秀玉的善良,同时也体谅凤仪,甚至对这个冷峻的大小姐生出几分敬 意。她骨子里还是爱她爸爸,心疼她爸爸的。她去北平上大学,舅舅担负她的学费 和生活费用,她不肯用家里的钱。张秀玉过意不去,劝陈九“大小姐在外面不容易, 给她寄些钱去吧”,更进一步说“你这个当爸爸的不能不管她,你不怕大小姐恨你 一辈子?”陈九知道女儿是“犟种”,很豁达地说“她要是有出息就不会恨我,她 要没出息,恨我也没办法。”凤仪应该能有出息,学有所成。她能出息成一个什么 样的人呢?一个专家学者?一个政治人物?如是,就凭着她的家庭出身,冷峻的凤 仪今后将怎样面对更为冷峻的政治现实呢? 前文对张秀玉多有涉语。且看半幅对联,道是“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 心世上少完人。”张秀玉虽非完人,却有难能可贵的善。古人云:人有一念之善, 天必佑之。张秀玉善举多多,她对陆璎生前身后事的一片真诚,对凤仪离家出走后 的找寻、劝留和忍让,以及滨生入殓时,她为死者换了一身白绸布衣裤,又买了一 个麒麟送子的长命锁作为陪葬,只举三例,足见其人性善良的一面。她也有局限, 仆人韩妈就对她颇有微词,“我们这位年轻的二太太,漂亮、娇贵得连孩子都不肯 看,有时还冲我们下人耍性子”,这才是真实的张秀玉。她嫁给陈九,商人重利, 只需情事,不谈爱情。俗话讲,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宜乎哉。 胖胖的孙殿臣孙掌柜是陈九不可或缺的朋友,又是和陈九经常拌嘴的伙伴儿, 如同庄子和惠施。此公憨直且有机趣,大是大非面前不含糊,决不和日本人做生意。 汉奸沈中和警告他别鸡蛋碰石头去反对日本人,他说“我不反对日本人,我干吗反 对日本人,我谁也不反对,我就反对我自己。”此公福相,总能逢凶化吉。愿他活 着并快乐着,活好他自己。 高风亮节莫如中医黄浩之黄先生。先生行医济世,又助人急难,是陈九敬重的 朋友。为避免日本人纠缠,他摘掉行医招牌,不肯污了清白,准备寻回故里养老。 行前散尽家财,连陈九当年为答谢他给陆璎治病而送的礼物——一件玉雕卧虎,也 退还回来。陈九感念他的许多好处,张秀玉请他留着养老,黄先生说身外之物,一 样也不带了,又说“偌大的东北都丢给了日本人,何惜这些身外的浮财”。 《街上有狼》还有一些着墨不多,却无不各具特色的人物,如商界的老江湖舅 爷、房产家陶二爷和他的五姨太、马贼一伙那个大当家的、外号叫挂灯的乞丐帮会 老大、北市场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还有韩妈、滨生等等,打开书页,这些人物如 闻其声,如见其人,无不鲜鲜活活,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