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病了! 病缘何起,什么时候起病的,我都不甚了了。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发现 自己看天空就感到张皇。晴朗的时候觉得光线太亮,明晃晃地搅得人心慌。阴雨的 天气又感到沉闷、压抑。总之,我感觉每一天的气候都不适宜我。我感到难以顺畅 地存活下去。我需要改变,更准确地说,是需要疗治。我病了,就是这样,但我不 知道我到底病在何处,该如何去治疗。 我偶尔会回忆起儿时的天空来。那时做着一些简单的游戏,清亮的童音响在沉 寂的村庄。那时的天空就很蓝,阳光很灿烂,风很轻和,吹在裸露的肌肤上很舒爽。 我们很容易满足,健康的小脸常常漾开了两个小酒窝。雨天也好。盛大的雨水汇满 小沟。我们便可以从沟渠中抠起稀泥巴筑坝蓄水,等到水达到足够的水位后,然后 让“洪流”一泻而下。偶尔去擦溅在脸上的泥水望天的时候,便发现雨后的天空格 外清爽,淡薄的云翳也是明净的蓝。 好久没看天了。偶尔抬头看天的时候也总感觉灰蒙蒙的。儿时的记忆如一段杳 逝的音乐。温情成为一种疼痛。每当我驻足凝望,便有一种幸福远去的感觉。日子 在飘忽间便逝去了。年岁越长,心灵愈空,生活便愈见寥落。 如今,我一个人来到这苍茫的城市,游荡在异乡的街头。我感到自己正被周遭 喧嚣的市声和纷繁的色彩一点点溶掉,说不定哪天我就完全汽化了,汇合到那汽油 烟味和脂粉气息混合的空气中去,在每一个人的鼻孔和肺泡里呼进呼出。 城市是很现代的城市。琳琅满目的商品和一幢幢高楼展露着亮丽的新姿。但天 空始终是灰蒙蒙的,像一块旧帐布遮着城市光鲜的面孔。就是在这座城市,某一日, 我突然觉察到我病了,而且已经病的很重,由来已久。我发现自己怕光,怕美丽, 害怕那些风光亮丽的日子。我脆弱的心脏在城市一浪高过一浪的喧嚣中急促地起搏。 汽车在身旁呼涌着来去。人群像一群散落的珠子四处逃逸。我站在站台上等着 100 路公交车,那种双层的,车面上涂着巨幅的广告画——有着一张似笑还嗔的俊 脸,身材曼妙的青春女子的——公交车。这种车在大街上款款而来,姗姗而去,雍 容华美,而又不显傲慢张狂,既让人感到城市的亲切而又不让乘客感到有失身份。 当然,但凡坐公交车的也没什么身份可言。在中国,可能只有偏远的校级干部才偶 尔挤挤公交车,以显示自己的清廉了。 公交车迟迟没来(当然这里的迟迟只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就几分钟罢了),却 不知什么时候从天而降一位绝版的都市丽人。我说过,我怕美丽。此前也许还没有 如此近距离接触美丽,所以还没怎么怕过。现在,当我偶然回头一望的时候,我突 然发现我还很不健全,以至还根本无法直视眼前的美丽。女子一身素装,但仍掩藏 不住青春的光芒。仿佛是在我黑暗的瞳孔里突然点亮的一盏明灯。她浑身奔放的美 逼迫过来,青春的气息灌满了我整个的灵魂。 后来,我就发现我病了。我来到这座城市刚刚建立起来的豪情大打折扣。不仅 如此,而且我发现了隐藏于内心深处的缺陷。很多种事物,当我们远距离观望的时 候,还不能察觉它的力量,一旦零距离接触的时候,便会产生巨大的威慑力。比如 恐慌,比如美丽。对美丽的恐慌并不是此时才开始的。在很多年以前,在我记忆中 就深藏着这一幕。那时我正处在中学时代。一日听说县城里有一次美术展,班上一 位颇得老师器重的绘画才子邀我一同去看看。我也不知天高地厚,在画板纸上涂过 几笔就自以为很艺术气质了,便欣然前往,去品鉴艺术。几经曲折,终于在一个很 隐蔽的图书馆的回廊里看见了一面牌子,上面写着“绘画展厅由此进”的字样。展 厅里阒无人声。这种静反倒让我们不安起来。朋友轻轻地推开一条缝,把头探进去 张望。这时门突然被打开了。一个青年女子出现在我们面前,问道,干什么的?我 心想,我们又不是贼,干什么的呀,来这里不就是来看画展的吗,我们可是画画的 啊!随口就答道,看画展的,是这里吗? 女子好像这才醒悟过来,觑了我们一眼,问道,有门票吗? 怎么,还要门票的啊。我们顿时尴尬起来。我们没有门票,而且根本就没想到 看画展是要门票的,最让人难堪的是,我们身上除了菜票、饭票,再就一个子儿也 没有。没有门票自然也就看不了画展。但我不甘心。我从开着的门厅向里望去,那 一刻,我的灵魂被惊呆了。那是一幅女子形体淡墨水彩画。轻灵的线条简明地勾勒 出女性丰腴的形体,大腿内侧的曲线美到极致,一下子就击倒了我的灵魂。就那么 一眼,真的,就那一眼,就在我脑海里构筑起整个关于女性性的形象。一道曲线, 像代数里常常细笔勾勒的函数图像。然而,也就是那么一道极简短的线段,让我整 个的灵魂深深地垂下了头。我们仓皇逃出了图书馆。 美丽是一道炫目的闪电,它让我看见了我内心的黑暗。那天从城里回来,我就 发现自己有点不正常。工作总是出错,几次上下楼梯脚都被绊住,有两次手在扶栏 上磕破了皮,好在没出大的洋相。但我悲哀地发现,我病了,我是一直病着的。我 是一个完好的病人。 照理说,病了就该去看医生,弄几个药丸回来好好调理调理。但我没去,就那 么耗着,一则从表面上看不出我有什么伤痛,一则我很难相信那些穿白大褂的坐诊 的医生能给我一个对症的良方。我不政说他们也病了,但也不能确定他们就很健全。 万一落在一个有虐待狂的医生手里,我这小命是丢不了,我打工挣得的一点可怜的 钞票可就难保了。所以,我一直耗着,一直就没打算去看医生。但我明显地意识到 自己病了。精神越来越恍惚,情绪越来越低沉。尽管这样,我还是保持着自己完形 没有破碎。直到有一天,我午睡起床,感到头晕晕乎乎的,脖颈像一根棉条软耷耷 的支撑不住脑袋。我勉强去了趟办公室,感觉实在不行,便向主管请假去休息。正 巧一个同事也在,看了看我,无比怜悯地说,我们的林老师真是可怜哎!我听了一 惊。真是那么严重了吗?晃晃荡荡回到宿舍就去照镜子。一看还真是那么回事,整 个儿一个东亚病夫。满头乱发堆积,一双疲惫的眼珠浑黄无光,整个面部皱巴巴的, 枯黄憔悴。我一倒头便睡下了,沉沉地睡了一下午,像一摊崩溃的稀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