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发现自己病了之后第一个效应就是看天空不正常,总感觉灰蒙蒙的。不过这也 就算了,反正呼进这些气体一时半会也要不了性命。第二个显著效应就是看人不正 常。感觉每一个人都鬼鬼魅魅的,不是心怀叵测,就是和我一样病恹恹的,而且几 乎个个都是病人膏肓,不可救药的了。难怪市场上药店越来越多,生意也越来越兴 隆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灵丹妙药在不经意中就能涌入到你的视野。这大约也是时代 的一大进步吧。 病了的我就不太说话。这样,我反倒有足够的闲暇来听人说话。但与其说是我 听,倒不如说是被听。我病了,看书自然是打不起精神来,但也总不至于在办公室 里去塞住两只耳朵吧。有一段时间,我就试着去听他们说什么。办公室里只要上班, 就很少有时候是安静的。他们有说不完的话题,有做不完的事(当然不是工作)。 他们具有很强的生发能力,一种言语的能力。总是能在无声胜有声的时候,找出一 些有趣的话题来,一路铺展开去。我确认这也是一种能力,一种言语的能力。人有 意识,能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思想情感,所以是高级的动物。以此类推,我觉得他们 便是超高级的动物了。他们也具有很好的收束的能力,基本上在五点钟左右,工作 结束之时,就很自然地由高潮降回到尾声,然后三五成群地走向集体餐厅,在灯火 辉煌中开始另一项工作。倒是我一时回不过神来,有一种被遗落在荒野的感觉。怎 么一下子就寂静了呢?很难说清楚一个长期阅读书本文字的人和一个长期闲话聊天 的人哪一个心理更健康。到底是文字重要还是言语重要。但可以确信,很多人可以 不阅读文字仅凭闲聊就可以快乐垲活着,而极少有人,也只有极少的一部分人才可 以停止舌头,用眼睛去行走。在网上逗来逗去的,则是一群另类的新新人类。 我也常常上QQ,但好友总是寥寥。这是一个神奇的动感地带。凡是上过QQ的人, 无论先前是个傻蛋,还是根闷火棍,只要一到QQ上来,就都成了“教授”,语含机 锋,思维敏捷,富于哲理,不放浪形骸也能幽他一默。QQ让无数凡俗的人们成了语 言的天才。再加上。时空幽渺的神秘感,于是便产生了无数感人肺腑的情感故事。 当然很少有经典的,因为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都是见光死。但话说回来,虽然百 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都见光死了,毕竟还有那百分之零点零零一的不死的可能。人 们就是受着这一星点的蛊惑,也是心甘情愿地受着这一点蛊惑,游荡在这阴风习习 的电子世界,沉醉不醒,大有一梦方休的惊世豪情。 无论是在生活中看人,还是在QQ上看人,其实都是一回事。真实的肉身往往也 并不真实。灵魂往往能游离于肉身之外。看得多了,就能慢慢看得通透,也就见怪 不怪了。 我没意识到自己病的时候,看天下人皆是病人。有的疯狂挣钱,杀妻弑父者有 之,坑蒙拐骗者有之,君子小人者有之。有的变着法儿猎艳,有的脱掉裤子当做向 上攀爬的绳梯,有的简直就是混世的魔王,有的兢是转世的头陀,有的人根本就不 是人,是豺狼,是狐狈,是蝼蚁,是蛆虫,是浮世的泡沫,是浪荡的尘渣,是接天 离披的衰草残叶……整个世界是一个灵与欲的大熔炉,大卖场,一切都在那里氤氲 蒸腾,天空弥漫着一种荷尔蒙和消毒水的气味,天地便是一块硕大的裹尸布,人类 是那里面蠢蠢欲动的幽灵。 可是,突然有一天,我发现自己病了。我是如此孱弱,阴晦,卑琐,心中蓄满 了黑暗。我用忧郁而浑浊的眼神再次打量这个世界,我看到这个世界仿佛光鲜而充 满活力。每个人都那么鲜活灵动,身体健硕,笑声爽朗,不带有一丝的愁绪。世界 正蒸蒸日上,城市光芒璀璨,人们脸上荡漾着幸福的容光。 到底是我病了,还是世界呈现在我眼前的只是个幻象。终于有一天,我揭开了 秘密。我是从一个卑琐的男人身上发现了这个秘密,虽然这只是一个卑琐的男人, 但无疑也是通向世界心脏的一条密径。 前几天,因为总公司要重新规划,我们原住地要全部拆迁,我和这个男人便落 户到了同一洞窟里。男人看上去干瘦,个儿又小,像没有完全发育的孩子。但脸上 的皱皮和缺漏的恒牙告诉我,这是一个老男人,或者是一个未老先衰的男人。男人 虽然精瘦,但看上去很干练,平时也是乐呵呵的。男人有一个美貌的妻子,不仅美 貌而且年轻。一个年轻而美貌的妻子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就是一笔最大的财富。男 人的妻子来这里盘桓了近一个多月,彼此很亲密的样子,看得我心痒痒的。我也是 男人啊。我怕美丽,但我并不拒绝美丽。男人美貌的妻子和欢乐的笑脸让我艳羡不 已。但美貌的妻子终于还是走了。因为搬到新公寓房后,是四个男人合住一套房子, 这样的组合容不下一个女人。所以在缱绻了两个夜晚之后,女人在一个悄无声息的 薄雾的早晨,幽怨地回了安徽老家。欢乐如流水一般逝去。在与男人合住了几宿之 后,我渐渐能触摸到他心底的黑暗与悲凉。“活着真没有意思”这是男人反复感叹 的一句话。在很多个不太安宁的夜晚,我听到男人辗转反侧轧响床板的吱呀声和一 个个沉重的叹息,宛如落地的霜花。 原来有裂痕的心灵不只是我一个。当我一点点试图从伤痕中恢复过来的时候, 有的人正不可遏止地沉沦下去,沉入黑暗,沉入悲凉。 我决心要挽救自己。我打算写一些文章,排解我的寂寞哀愁,寻找一个生活的 豁口。通过这个豁口,我能见到真正的光亮和新鲜的空气。我需要这二者,光亮和 空气。我并不真正需要钱。我不需要小车,别墅,华美的衣服,妖冶的女人,豪华 的大餐。我活着,如水边的一棵清白的植物就够了。我只需要能抵抗霜露的侵袭和 虫子的骚扰,能够恬然而舒畅地活着,健康而且健全。 我想到了回归,回到童年的时光中去。虽然我知道,时光不可倒流,童年已经 是一片辽远的天光水色,不可追逐,但我还能把心安放在儿时的木匣里,让它慢慢 地风干了,再不为欲念所动。无欲则刚,先贤真是彻悟通达。一个人的时候很坚强, 两个人的时候则很脆弱。我想到了远在另一座城市的离异的妻子,现在,她也一定 卑微而刚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