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火车应该是哈尔滨这个城市的吉祥物。 用犹太人考布斯基的话来说,是上帝带给这块土地人民的福音。 在1898年,考布斯基乘着火轮,随着俄国的远征军来到哈尔滨,命运之神就向 他伸出手来,他成了上帝的宠儿。 作为随军记者,拥有一架德国的莱卡照相机,正是这个魔盒,在神秘的东方帮 他完成了原始的财富积累。 和他的同伴们不一样的是:这个无神论者相信科学技术的进步,他感谢法国巴 黎名叫卢米埃尔的哥俩儿,他们俩发明的电影摄影机,让照片变成了活动的画面, 让这个出生在彼得堡的画师的儿子,成了“东方巴黎”掘金的富翁。之前,他曾经 亲赴法兰西首府巴黎,虚心地向卢米埃尔兄弟学习了电影术,知道了当时世界上最 先进的放映机聚光镜片是装有水的实验瓶,光源是照明用的弧光灯,放映速度是每 秒十六格,手动摇柄在拍摄时就是摄影机。巴黎学艺归来,他就给俄国大兵们放电 影。他先在田家烧锅(现香坊区)中东铁路俱乐部一带,露天放映他从巴黎带回来 的卢米埃尔兄弟拍摄的《火车进站》、《工厂大门》、《水浇园丁》等电影片子, 后来改在铁皮房子里放电影。 光绪三十一年,那年西历是1905年,当大清帝国第一部电影《定军山》在北京 丰泰照相馆开拍的时候,考布斯基用放电影赚的银子添置了房产,在埠头区中国大 街(现道里区中央大街)的拐角,开设了哈尔滨第一家电影园子——依留季昂电影 院。这“西洋影戏”尤其受俄国侨民和哈尔滨土著的喜爱,梳着大辫子的中国人走 出茶馆、烟馆、窑子和各种名堂的逍遥乐园,从傅家甸(现道外区)、田家烧锅、 秦家岗(现南岗区)纷纷坐马车、洋车,甚至徒步来看西洋景。 又过了几年光景,考布斯基一口气开了好几家电影园子,商市街口(现红霞街) 的皆克斯坦电影园子,格兰德旅馆附设的进步电影院(现松花江街),还有伊留基 影院都开门迎客了。 《远东报》特约主笔麦里霍夫爵士写道:“伊留基电影院开业之时,点燃三千 支蜡烛,哈尔滨铁路交响乐团演奏柴科夫斯基的《天鹅湖》,华人与侨民双双起舞, 风花雪月之浪漫情调,蔚为壮观,使人疑在国际大都会巴黎或莫斯科……” 考布斯基发迹了,但还保持着犹太人的节俭品格。日俄战争消停了,部队驻扎 哈尔滨。作为一个自由的随军记者,电影生意自有人打理,他的工作还是照相,偶 尔,也拍拍电影。 考布斯基说,我是手艺人,照相术和拍电影是手艺呀,不能扔掉。他还住在圣 ·伊维尔教堂旁边的俄国兵营尖顶木刻楞房子里,不但省了房钱,还有部队的生意 在随时等候着他。 他还收了好几个徒弟,有中俄混血儿安德森,捷克斯坦电影院看门人的儿子张 玉楼,给他收拾房间做饭的茨冈人安娜的弟弟舒拉。他从来不教他的徒弟摄影手艺, 平时也不让徒弟们碰他用来赚钱的照相机和电影机,只是用他们扛机器、片筒和三 角架。 考布斯基的宝贝就是他的电影摄影机,是1902年德国生产的蔡司依柯牌,是全 世界第一代使用三十五毫米胶片的机器:手摇驱动十九格十六米长的圆筒胶片,机 身和暗盒都是木制的,配有四个腿的支架,茶色的木头盒子,银质的摇把。这个奇 妙的魔匣子是他的印钞机,哈尔滨的重大事情,都要请这个犹太人到场,因为整个 城市就他会拍摄电影。用捷克斯坦电影院看门人张德忠的话说就是:拍“西洋影戏”, 考先生在咱们哈尔滨是蝎子——独一份呀! 考先生愿意听这话,这不是恭维,这是中国土著的首肯呀!这个梳大辫子、抽 鸦片、玩鸟儿、玩蟋蟀、皇帝还是女的、精通各种房中术、并将它画成精美春宫图 的东方民族,太不可思议了!拥有亚洲最大最先进的舰队,却败给一个小小的弹丸 之国日本,为什么?因为他们没有独眼的库图佐夫,他们没有犹太人的精明算计, 最主要是他们拒绝先进的科学技术……可是他们真是打心眼里崇尚艺术。 1909年10月26日这天是个晴天,据哈尔滨气象台在《远东报》上发布的天气预 报说:天气晴。《远东报》下边的中文皇历说,“宜:祭祀、求财、签约、嫁娶、 订盟。”“忌:开市、安床、安葬、入宅、破土。”看完报纸,喝完红茶,考布斯 基摘下夹鼻眼镜,坐上马车出门了。 马车夫将装有电影机的手提箱、片筒、四爪的三脚架都搬上了马车,然后将考 布斯基搀上踏板。马车夫灰眼睛、红胡子,这个高加索人在日俄战争的“203 高地” 上炸断了腿,成了瘸子,靠赶马车为生。城市生活使这个嗜血的士兵变成了一个温 文尔雅的人,曾经狰狞的面孔也显得慈祥了许多……待考布斯基坐好,马车夫右手 拽了一下棚檐悬下的铜铃,清脆悦耳的铃声如音乐般悠扬,他甩了甩鞭子,木轮的 马车沿着圣·伊维尔教堂向火车站驶去。 马车的轮子转起来,带起烟尘。路上行人不多,店铺的门板窗板仿佛还都在沉 睡着,考布斯基也闭起眼睛。“当、当、当……”尼古拉大教堂的钟声从远处沉闷 地传来,考布斯基睁开眼睛,微笑着掏出怀表,表上精制的珐琅在灿烂阳光下反射 着银光,晃得他不得不眯起眼睛,侧了侧身,他才看清楚,表针正指向七点。他抬 起头,看到座位对面放着的巨大手提箱,他再一次微笑…… 火车站坐落在秦家岗。中东铁路穿越了整个哈尔滨,由埠头区到秦家岗被铁路 拦腰隔断。中东铁路管理局1902年修筑了这座木桥,二十多年后,才由设计师符· 阿·巴利,工程师彼·谢·斯维利多夫设计施工了霁虹桥。马车咿咿呀呀地驶过木 桥,此时,一列火车驶过,白色的烟雾笼罩在桥头,遮盖了马车和桥上的行人。一 路上考布斯基心想:今天这个片子拍好了应该又是一笔很好的买卖。 1909年的哈尔滨火车站是一座别致的建筑,米黄色的墙在早晨的阳光下显得格 外的明朗,这个车站的设计采用了欧洲和俄罗斯盛行的新艺术运动风格,视觉舒展 开阔,远看像彼得堡的冬宫后花园的大门一样优雅别致。北方秋天来得早,站前周 围的花园依旧是浓浓的绿色,可是已经枯萎的枝叶给绿色披上一片金黄,让人突然 有了关于田野收获麦子的联想。 由于俄国财政部长戈果甫佐夫今天要迎接日本枢密院议长伊藤博文爵士。中东 铁路管理局的宪兵很早就把火车站的广场给封锁了,警察、士兵、便衣、日本的嘱 托(密探)都云集在这里。刚刚辞去朝鲜统监的伊藤博文公爵可是个大人物,哈尔 滨的日本人、俄国人、犹太人都组织了庞大的欢迎队伍,挥舞着日本的国旗、沙俄 的旗帜、满清的龙旗在火车站前迎接伊藤公爵。 八点钟,考布斯基的马车来到了火车站,他的三个学徒安德森、张玉楼、舒拉 早在这里等他了。三个少年将他的宝贝木盒子电影机、四爪三角架和器材一齐搬走。 考布斯基一再叮嘱:小心点儿,别碰了镜头…… 广场前荷枪实弹的中东铁路管理局宪兵在入站口仔细盘查每一个进站的旅客, 必须车票和证件齐全才能进站。 考布斯基走在前面,哈尔滨铁路警察署的警长列宾·尼基胡罗夫亲自在入站口 督阵,列宾看到考布斯基一扬手,中东铁路管理局宪兵就立马闪出一条道让考布斯 基过去,哈尔滨的这些俄国人都知道考布斯基是个带着魔匣的人。走过入站口的铁 门时,扛架子的安德森被门槛绊了一个趔趄,三角架从他的肩上跌落时,一只手紧 紧地攥住了笨重粗大的三角架。安德森一回头,一个戴着鸭舌帽、留着小胡子、穿 黑色西服套装的日本人帮他扶起了三角架。这位绅士彬彬有礼,他用胳膊夹起三角 架,扶着安德森的肩走进了火车站,日本绅士后边还跟着个小跟班。一行人进了火 车站站台,介绍车次的广播报时才八点一刻。 站满站台的日本侨民、歌舞伎们疯狂地挥动着太阳旗和纸做的樱花,俄国军乐 队仪仗队正在调整乐器,大清国哈尔滨海关道、滨江道道台施肇基带着一队清军的 吹打乐队也在恭候着日本客人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