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考布斯基选好一个拍摄位置,用手轻轻地做了一个手势,吹了一声口哨,三个 学徒立即忙活起来:安德森立好三角架,张玉楼和舒拉抬起异常沉重的铁箱,从中 端出电影机,安置在三角架上,整个过程舒缓有度。考布斯基喜欢这种富有宗教味 道的仪式感,虽然他什么也不信,但在享受这个过程中,他可是个教父。他戴上眼 镜,将一块黑布蒙在电影机上,将胶片盒从片筒中放进电影机,用手摇摇柄将胶片 挂在了机器上,而后,考布斯基将脖子上挂着的测光表冲着太阳照了照,眯缝起眼 睛,用食指和中指冲着舒拉打了一个响指,舒拉立刻从器材箱里拿出一个超大的镁 光泡,用电石打了几下,只听“噗”的一声,镁光灯管亮了一下。考布斯基趴在镜 头前,冲三个学徒挥了挥手,示意光距调好了。每次拍电影之前考布斯基都是这样 认真做功课,这个犹太人话不多,大凡有关他魔盒的奥秘从来不让他的学徒们知道, 他只是喜欢让三个半大小子永远做他的小力巴。 考布斯基调整电影机的场面吸引了很多人,中东铁路管理局的士兵、日本浪人 和歌舞伎都在远远地观看,而那个帮助拿三角架的日本绅士则一直站在考布斯基的 身后观察着他的一切。 八点三十分,距离火车进站还有三十分钟,考布斯基走进了站台旁的一个咖啡 馆。他要了一杯俄国红茶,加上冰块,慢慢的品。透过落地玻璃窗他观察着站台上 忙碌的人群,一抬头,刚才那个戴着鸭舌帽的绅士正坐在对面喝茶,他似乎和一个 小跟班耳语了什么,小跟班扭头走了,之后,绅士优雅地抽着烟,昂头注视着窗外。 旁边一个报童模样的人递上了一份报纸,绅士看完报纸在茶杯下压下一张羌帖作为 茶钱,走进站里……那是一张《东京日日新报》,头版的标题是《伊藤公爵携十五 名随员今日抵哈会晤中东铁路管理局财政大臣共商远东大事》。 差五分钟九点的时候,载着伊藤的专列驶进了火车站。这是一台蒸汽机和三个 特别车厢编组的专列,中东铁路管理局仪仗队奏响了欢迎曲《艾玛进行曲》,哈尔 滨铁路交响乐队的指挥哈里可夫很夸张地挥动着指挥棒,嘴里还哼哼着旋律:“灯 达灯灯耷拉弟弟达拉第达灯,灯达灯灯耷拉弟弟达拉第达灯……”自我陶醉的样子 相当滑稽。 巨大的蒸汽机车冒着白烟驶进了月台,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被突然勒在悬崖边, 呼呼地喘着粗气。考布斯基的眼镜在白烟中泛上一层水雾,他摘下眼镜擦了擦,开 始调整取景器准备拍摄。 车站的大钟“咚咚咚”响了九下,钟声被淹没在嘈杂的欢迎乐曲中。列车停在 了站台上,戈果甫佐夫登上了专列去迎接伊藤爵士。约二十分钟后,随伊藤爵士双 双走下火车,在戈果甫佐夫的陪同下开始检阅中东铁路管理局的仪仗队。考布斯基 在镜头里看到伊藤爵士是个白胡子老头,虽然脸上微笑,但是他的眼睛却闪着一缕 光,透出不可一世的傲慢,还有说不出的阴郁,让考布斯基禁不住打了一个激灵。 以前考布斯基在他放映的新闻记录电影中,看到过这位朝鲜统监领着朝鲜李朝的小 王子打猎的场面,虽然画面很温馨,老人也很慈祥,但傻子都知道这个王子是被日 本软禁的人质。 伊藤的身后跟着满铁的总裁中村、日本驻哈总领事川上、满铁理事田中、秘书 官森泰二郎等随从,他们跟着伊藤一起检阅了仪仗队。伊藤爵士以一种外交家的从 容平和,微笑着频频地向欢迎队伍挥手。 满清政府的官员和各国领事也都站在欢迎队伍中,伊藤特意与施肇基握手致意, 并致以日本人特有的鞠躬礼,还冲清军的吹打队列致意,刻意强调了一下大清国的 地主身份。 检阅完毕,伊藤一行折回,迎着考布斯基的电影机走来,考布斯基用手摇着电 影机,随着沙沙的机械声,胶片记录下了欢迎伊藤爵士的盛大场面。 1909年的电影机是相当的笨重,根本无法随着被拍摄物体而移动,只能凭着摄 影师的感觉调整焦距,拍摄的速度全靠摄影师手摇的经验把握,如果摄影师的手哆 嗦了,画面就会虚掉。三个小学徒每人把着三角架的一个底座,考布斯基摇着手柄 移动镜头时,突然看到了那个戴鸭舌帽黑胡子的绅士出现在镜头里,他站在俄国仪 仗队士兵的后面,在冷静地观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动机,考布斯基稍稍偏了偏摄 影机,似乎是想给那个绅士一个镜头。 这时,戴鸭舌帽的绅士突然从内衣里掏出了一支手枪,参加过日俄战争的考布 斯基马上认识到,这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勃朗宁手枪,当他摇下摄影机手柄时, 枪声响起……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站台上所有的人都傻了眼,上帝选择了考布斯基,魔盒还 在沙沙响着,摄入这一重大历史事件的原貌。 幸运之神又一次拥抱了考布斯基。在镜头中他看到,白胡子的伊藤爵士倒在了 血泊中。这一切几乎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伊藤爵士仆倒在地,中村等人上前搀扶, 戴鸭舌帽的绅士冲出仪仗队,朝伊藤的随从们连续开枪,中村等人也都纷纷中弹倒 地。场面大乱,一分钟之内,回过神来的俄国军警立刻警犬般扑向刺客,扭住了西 服绅士,刺客甩掉了手枪,仰天大笑,用俄语高呼:“高利雅——乌拉!” 高利雅——乌拉!! 高利雅——乌拉!!! 恰在此时,考布斯基的胶片盒满了。 小学徒张玉楼说:有刺客! 舒拉捂了捂耳朵说:我数了,一共响了七枪。 考布斯基迅速换上了另一本胶片。 这时站台上的混乱达到了极致:欢迎的仪仗队、军乐队、各国领事做鸟兽状散 去,遍地的樱花和旗帜,刚才激动地高呼“奉迎”(日语欢迎)的队伍也没了踪影。 那个带鸭舌帽的绅士被拷上手铐押送到车站旁边的铁路警署,日本方面的宪兵和警 卫人员惊慌失措,将现场可疑的人全部抓走。考布斯基换上第二本胶片时,他的三 个学徒早已把他的宝贝魔盒搬到了月台回廊的柱子下面,三个小家伙很兴奋地等着 看西洋景,而考布斯基则从魔盒的沙沙声中又一次听到了财富的召唤。 镜头中,戈果甫佐夫早已不知去向,大清官员施肇基孤独地站在月台上,神情 庄重,冷面傲岸,似在思索着什么,最后在差人的簇拥下悄然隐退…… 一年后,当考布斯基在同一地点拍摄施肇基欢迎南洋归来的伍连德博士来哈尔 滨帮助消除疫情的电影时,施肇基施大人依然是这样一幅忧国忧民的样子。 伊藤爵士被抬上了专列,火车被俄国宪兵和日本警卫封锁了,考布斯基上前交 涉说:伊藤爵士怎么样了?我是戈果甫佐夫的朋友,奉命要把伊藤爵士到哈的全过 程拍摄下来,两个小个子的日本浪人蛮横地把考布斯基轰下了专列。 考先生没有死心,带着小学徒和他的魔盒,蹲守在车厢旁。 11时30分,正午毒辣辣的太阳照在站台上,匆匆赶来的俄国医生和日本医生走 出了车厢,考布斯基凑上前去问:伊藤爵士怎么样了?那个长得像果戈里的俄国医 生用手抹了一下脖子,夸张地两肩一耸,顺手将擦着手上血迹的手套扔在铁轨下, 提着医箱扬长而去。 此时,一片白烟和水汽笼罩了月台,巨大的钢铁车轮缓缓移动,汽笛长鸣,专 列按原路驶回……考布斯基的这本胶片最后定格在一辆蒸汽机车远去的背影上面。 考布斯基的怀表,指针指向是十一点四十分。 师徒一行走出哈尔滨火车站时,恰好碰上了警长列宾,他正在给往火车站里闯 的一个朝鲜人戴手铐。那个年轻人质问列宾,说的是一口的朝鲜话。考布斯基认出, 这个人就是刺客身后的跟班,在咖啡馆里和刺客分手的人。 考布斯基问:“情况怎么样?” 列宾警长说,这个刺客是朝鲜人,名字叫安应七。列宾有些恼怒的骂道:“他 妈的,这不是给我上眼药吗!他要是不喊高利雅——乌拉!我还不知道他是朝鲜人, 我还以为他日本人呢!我要把他交给日本人。他惹了这么大的祸,还是让日本人收 拾这个高丽吧!” 三个学徒在火车站前的俄国军官俱乐部大门口找到等在那里的马车夫。舒拉指 着大门说:“本来戈果甫佐夫和伊藤爵士就是要住在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