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安德森说:“我看见那个刺客的左手无名指少了一截。” 舒拉说:“你怎么知道的?” “他帮忙搬架子的时候我看到的……” “不要跟别人说,他帮我们拿了架子,会惹麻烦的。” 马车夫说:“短指团应该是朝鲜的杀手,他们很厉害呀!” “那么现在——伊藤呢?” 小个子的中国孩子张玉楼说:“见上帝去了。” 马车夫将考布斯基搀上马车,告别了三个学徒,用右手摇了一下风铃,画了个 十字说一声:“阿门!”马蹄,木轮马车沿着埠头区的木桥绝尘而去。 十四时,考布斯基走进了他的暗室,洗印上午拍摄的胶片。用了两个多小时的 时间,他将胶片连在了一起,然后用俄文、中文、日文制作了片名为《朝鲜刺客安 应七行刺伊藤爵士》的电影。做完这个片子,他把为他做饭的茨岗女人,电影院看 门的老张头,还有俄国兵营的几个士兵都喊到了圣·伊维尔教堂的一个大屋子里。 考布斯基再一次打开了他的魔盒,用手摇电影机在教堂的白墙上放映了这段电 影… …茨岗女人的惊声尖叫、俄国大兵的嚎叫、老张头的感慨让考布斯基知道自己 成功了。 晚上,列宾警长差人来找考布斯基,让他把白天拍摄的胶片全部送到铁路警察 署去,考布斯基只是又给他加洗了一套,而后,他便去了《远东报》的报馆。第二 天,由考布斯基拍摄的电影《朝鲜刺客安应七行刺伊藤爵士》在捷克斯坦电影院首 映。上映前,哈尔滨铁路交响乐团的乐师们在银幕前,演奏《艾玛进行曲》。又是 那个车站的指挥哈里可夫,具有表演色彩的夸张手舞足蹈,几乎抢了电影的风头。 待灯一闭,胶片投映在银幕上,放映厅里就有人用俄语、汉语、日语、朝鲜语 进行现场解说:“日本枢密院议长伊藤博文公爵访问哈尔滨会晤俄国财政部长戈果 甫佐夫被潜伏在车站的朝鲜刺客安应七刺杀。俄国彼得堡首席电影摄影师考布斯基 现场独家拍摄。” 1909年10月27日,是俄国随军战地摄影师考布斯基名垂青史的日子。这一天, 他拍摄的新闻记录电影在哈尔滨的十几家影院同时上映。半个月之内,这个电影的 拷贝分别被卖到了上海、莫斯科、东京、纽约、伦敦,还有他学习电影技术的巴黎。 当晚,哈尔滨海关道、滨江道道台施肇基派人将考布斯基接到傅家甸的道台府 里,为大清国哈尔滨的最高长官作了单独放映。施肇基一边看电影,一边苦苦思索。 考布斯基明白,这位正四品顶戴的大清官员是怕日本人节外生枝,借口伊藤被 刺施压朝廷,引起不必要的外交纠纷,找大清国的麻烦。唉,当官,也挺难哪! 当中东铁路管理局哈尔滨铁路警察署列宾警长的命令送到考布斯基手中时,他 拍摄的电影已经通过各种渠道在世界各地放映。几天后,考布斯基从官方借来资料 改写了解说词,重新订正了这一历史事件:“刺客安应七是朝鲜人,名字叫安重根, 出生在朝鲜黄海道海州府,时年三十岁,他在伊藤爵士莅临哈尔滨的火车站刺杀了 这位六十八岁的前朝鲜统监。安重根军人出身,他是一个神枪手。近在咫尺,伊藤 爵士的随从都被击中,唯独俄财政部长戈果甫佐夫毫发未伤……” 当天欢迎伊藤爵士的戈果甫佐夫也到电影院观赏了刺杀伊藤的电影。这个俄国 高官在捷克斯坦电影院看完这个电影时,感慨地说:“安应七真是一个高丽神枪手 啊!”考布斯基哈哈地应酬,转身对列宾警长说:“没有打着他,当然是神枪手了!” 说完,俩人又喝了好几杯喔德嘎酒。 1909年的电影,在哈尔滨是个相当时髦的玩意儿。俄国人、犹太人、美国人、 法国人、朝鲜人、日本人、意大利人、英国人都涌向电影院欣赏刺客行刺。虽然考 布斯基拍摄过日俄战争“203 高地”的战斗,也拍摄过满清政府捉拿革命党的游街 杀头,但是都没有这个片子的影响大。让人神往的刺杀发生在身边,又拍成电影, 太刺激了!怎么能不看呢?不看不就落伍了吗?考布斯基经营的几家电影院,轮流 同时上映他的电影。考布斯基雇了十个苦力,骑自行车分别轮换送电影的拷贝。 热烈喝彩电影院(现和平影院)的老板俄人拉赫尼科夫不高兴了,他停映了从 美国买来的新片,亲自到考布斯基的府上商量,租用他拍摄的《朝鲜刺客安应七行 刺伊藤爵士》的拷贝,换下他的《非洲历险》、《法国摩登歌舞》和《日本武士》。 在位于秦家岗大下坡的电影院门前挂上一幅巨大的海报,上面写着《高丽刺客 刺杀日本公爵》,还请了莫斯科来的画师卡加手绘了海报。 考布斯基觉得自己真的是上帝的宠儿了!哈尔滨就是他财富的乐园了!他就像 普希金写的满足三个愿望的渔夫一样,在魔盒的沙沙声和十九格一个镜头的胶片里, 得到了获取财富的咒语。 犹太有句谚语:当黄金流入口袋,有哭的就会有笑的。与之在哈尔滨争夺财富 的拉赫尼科夫一直是走背运,虽然他的电影院开业时请来了印第安人跳土风舞助兴, 还请来了西伯利亚的大马戏团现场表演吞刀吃火,可是观众和票房仍没有考布斯基 的高,因为考布斯基是自己拍摄电影放映,不用去租片子。 这年考布斯基用《朝鲜刺客安应七行刺伊藤爵士》赚的钱在埠头区中国大街上 又开设了托尔斯泰电影院。 在拉赫尼科夫热烈喝彩的电影院,一天,放完了考布斯基拍摄的新片后,放映 员小彼得喝多了,弧光灯烤着了胶片,一把大火把电影院烧成了废墟。 1912年,考布斯基在热烈喝彩的电影院原址上又开了一家新的电影院园子,名 叫敖连特电影院…… 很多年以后,很多见诸报端的史料和史学家认为安重根在哈尔滨火车站喊完 “大韩民国万岁”后束手就擒的,但是大韩民国是二战之后才出现的,当时的朝鲜 叫大韩帝国。他喊的“高利雅——乌拉”,我国权威的俄语研究专家毛晓辉教授说 :“按照当时的语境翻译应该为:朝鲜——牛逼!” 根据《哈尔滨电影志》一书记载:“中国第一家电影院1905年出现在哈尔滨中 国大街,经营者为俄国随军记者考布斯基。1909年10月25日上午9 时30分,考布斯 基现场拍摄了安重根击毙伊藤博文的电影,这也是有历史记载的哈尔滨拍摄的第一 部新闻纪录电影。” 朝鲜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朝鲜全史》十四卷记载:“安重根当天被俄方交 给日本人,1910年在旅顺监狱被杀害。在哈尔滨火车站站台行刺地点,日本人曾建 有伊藤博文铜像一座,上面写有‘伊藤博文公爵遇难地’字样,1945年被拆除。” 我的一个朋友田新民活着的时候和我说:安重根从俄罗斯到中国之后曾经住在 他的爷爷家里,通过他的爷爷借钱买了勃朗宁手枪,他爷爷送给安重根八颗子弹。 由于田新民的逝世,关于给安重根赠送刺杀的枪械和勃朗宁子弹一事已经无从 查考。 据日本历史学家佐木隆三所著的著作《旷野的烈士安重根》记载:“安重根喊 完‘高利雅——乌拉!’后,他的助手刘东夏也跑出来应和,还大声说,我也是来 刺杀伊藤博文的,俩人当场被捕。”另据哈尔滨日本总领事馆撰写的《伊藤公加害 被告事件调查报告书》上说:“安应七和柳江露在火车站咖啡馆商量行刺,安应七 打算自己一个人行动,就劝柳江露回去。柳江露与安应七分开,走到去往埠头区的 天桥时,又想回去策应安应七,正在犹豫之时,专列进站,安应七一个人完成了刺 杀。”韩国世界日报社出版的《亚洲第一义侠安重根》一书记载:“旅顺法庭第三 次公开审判刘东夏时,他说,我在车站外面听到了枪声,有人说伊藤被杀了,我知 道安应七事成了。假称自己叫柳江露,但还是叫俄罗斯警官给抓走了……”由此可 以判断出,列宾警长逮捕的安重根的小跟班叫刘东夏,当时化名柳江露。 刺杀伊藤博文后,施肇基道台——这位留美博士以少有的冷静和果敢处置此事。 据中国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施肇基早年回忆录》记载:“余派人到傅 家甸电报局,传令今日电报只许收存,不许发放。同时电告外务部:在此案未调查 清楚,全案报部之前,请勿发表任何文件。若有人问及此事,政府千万不可有‘保 护不周’之道歉语句,贻日人以口实。”其后他从俄人处获得安重根口供,“余查 此口供非常确实,乃撰一报告电达外务部,并代撰英文通讯一篇备外务部交北京日 报英文版发表。俟该通讯在北京刊出之后,余始解傅家甸电报局‘扣电’之禁令, 其所积压之各国通讯电稿,乃纷纷发出。”施肇基此举既维护了国家尊严,又杜绝 了日本节外生枝,使中国免除了可能出现的外交纠纷。 2010年,我去参加日本东京国际电影节,在临别前的下午,我来到东京柴又的 街上,寻访电影“寅次郎”扮演者渥美清的家乡。在一家名叫“哈尔滨映画”的古 董店里,我看了大厅里陈列着一台1902年德国蔡司依柯牌电影机,机身和暗盒都是 木制的,配有四个腿的支架,茶色的木头盒子,银质的摇把,这就是百年前考布斯 基使用过的电影机呀! 彬彬有礼的店主人叫今西,从脸上的纵横的皱纹可以看出已经是古稀之年的老 人了。他得知我来自中国的哈尔滨,破例让我触摸他的镇宅之宝:三十五毫米胶片, 手摇驱动十九格十六米长的圆筒胶片。今西老人关上灯,当一束追光打在古董店的 银幕上,随着手摇胶片的沙沙声,我看到了考布斯基拍摄的原版的《安重根击毙伊 藤博文》。 请允许我把考布斯基拍摄的镜头给大家放映一遍,五分钟二十九秒的画面,在 沙沙的机械声中,出现以下镜头:冷静、英俊的朝鲜杀手安重根在沙俄士兵身后从 容地拿起手枪。 傲慢的白胡子的伊藤博文中枪倒地,几个随从依次倒地,安重根扔掉手枪大喊。 奔波四散逃跑的人群,惊慌失措的仪仗队乐手和奔逃的旅客。 忧国忧民的满清官员施肇基道台苦涩阴郁的脸。 匆匆走下专列的俄国、日本的医生。 一辆载着伊藤博文尸体的远去的火车渐渐消失在画面中。 举着双臂呐喊的安重根…… 由于这是无声的胶片,虽然百年的时间使胶片泛黄,黑白画面却愈加清晰。如 果让我给无声胶片中呐喊的安重根配音的话,我想高举双臂的安重根喊得一定是— “高利雅——乌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