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昭君出塞和亲,于国家、民族而言,功莫大焉;于个人而言,却是一种不幸, 即民间所谓的“红颜薄命”。在匈奴,她过着“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的日子, 悲苦远胜喜悦。 记得二十多年前就读湖北师范学院,问及一位校友的故乡之时,他竞说出一条 谜语让我猜:姐姐要回来一 我一时没有猜出,他很快说出了谜底:秭(姊)归。 我虽然就此牢牢记住了这一与王昭君有关的县名,却没有太多的留意与特别的 感触。 可今天,当我创作《边塞秋风》这篇文章时,才真正领悟了这一谜语的内在含 义,感受到了一种透入骨髓的悲凉。 九百多年前,北宋著名诗人苏轼由故乡眉州出川前往京城,顺长江而下途经秭 归时,特意登岸前往昭君故里,凭吊感怀,写下了一首《昭君村》:“昭君本楚人, 艳色照江水。楚人不敢娶,谓是汉妃子。谁知去乡国,万里为胡魂……” 自从离别故乡,昭君就陷入了个人痛苦的深渊。无论是藏于长安后宫,寂寞深 锁无以遣怀;还是奉诏和亲,置身茫茫漠野眺望南国,昭君思念着的,唯有故乡秭 归。每人都有深深的童年情结,哪怕儿时的不悦,也会变成一种美好的回忆,何况 昭君的童年、少年时光,是她人生中最为美好的时光呢?宝坪村背倚纱帽山,濒临 香溪水,可谓山清水秀,美丽如画。作为家中幼女的昭君,就在这峰峦含翠、绿水 长流、橙红橘绿的风景中,吃着喷香的米饭,品尝鱼白蟹黄,享受鱼米之乡的丰腴, 受到父母的宠爱与兄嫂的呵护,她蹦蹦跳跳、无忧无虑、欢畅无比,此乐何极?本 来,她也可以嫁个普通男人,相夫教子,像当地普通女子那样,既平淡又充实地生 活一辈子。然而,她实在是太美丽了,美得令人羡慕与嫉妒,一选为汉妃,再选为 阏氏,命运就此改变。作为一名与屈原同为秭归的楚人,她的内心,固然有着荆楚 地域瑰丽奇崛的浪漫情怀,也有视功名利禄如粪土的一面,特别是作为女性的她, 对虚荣并非那么看重,她只想过一种实实在在的普通人的生活。而屈原以降传承下 来的楚人忠君情怀又是那么激烈,因此,王昭君不得不压抑本性,忠君报国。她坚 韧无畏,又柔肠寸断,自从离了宝坪村,一辈子魂牵梦萦的,就是人间仙境般的故 乡。在长安深宫,她怀念父母兄嫂的亲情与欢畅;在匈奴漠野,目光越过重重关山, 她思念着的,绝对不会是寂寞的深宫与寡情的君王,唯有宝坪的山水与秭归的风情, 才是她心中所系。秭归秭归——姐姐啊姐姐,你想回来,要回来,可为什么又没有 回来?不仅是柔肠寸断,简直是杜鹃啼血了!呼韩邪单于病逝,昭君请归故里,连 长安都难以复返,遑论秭归?于是,她的命运与归宿,只能是“万里为胡魂”。 为此,苏东坡在《昭君村》一诗结尾不禁感慨系之:“人言生女作门楣,昭君 当时忧色衰。古来人事尽如此,反覆纵横安可知?” 昭君欲归而不得归,她的躯体留在了匈奴,与漠北大地融为一体。“青山处处 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逝于异地他乡的巾帼英雄,显得尤为悲壮。 昭君温柔刚毅,顾全大局,走完了悲苦的一生,然而,她终究放不下生她养她 的故乡与长年生活过的草原:故乡南国是她一辈子的思念,而阴山漠北,则有她牵 挂的子女,她必定选择一处理想的安葬之地,年年岁岁,收拾起满腔的愁绪与牵连。 传说中的昭君墓多达十余处,到底何处为真? 最有名而为人们认可的,是位于内蒙古首府呼和浩特南郊约九公里处大黑河南 岸的昭君墓。 二OO二年盛夏的一天,我来到了这座又名“青冢”的昭君墓。 青冢,早在盛唐之时,就有李白“死留青冢使人嗟”,杜甫“独留青冢向黄昏” 的吟咏,白居易留下的一首诗标题就叫《青冢》。 有人说,青冢并非昭君真坟,而是她的衣冠冢;也有人称昭君墓不是坟墓,而 是以汉代的烽燧台之类的边防施设改建而成;还有人鉴定,这座高大的土堆原是古 人祭天的一个坛,又称“圜丘”。真耶假耶,非我所能考证。只是,昭君死时必选 一处风水宝地,寄托情怀,以遂生前之愿。这里位于“秦直道”北端,原为黄河古 渡口,北枕属于阴山山脉的大青山,面对塞外黄河的最大支流大黑河,既可眷顾她 那留在匈奴北庭的儿女血肉,南向又可缓解思念故乡之苦。于情于理,这里都是昭 君死后的一处首选之地。 据敦煌发现的唐代《王昭君变文》记载,昭君葬礼依从匈奴习俗,“棺椁穹窿, 更别方圆。”出殡之时,仪式非常隆重:“酝五百瓮酒,杀十万口羊,退犊焊驰, 饮食盈川,人伦若海。一百里铺氍毛毯,踏实而行。五百里铺金银胡瓶,下脚无处。 单于亲降,部落皆来,倾国成仪,乃葬昭军(君)。”文中所述,虽华丽铺陈,有 所夸饰,但足可见出当时葬礼之盛况。据传,汉孝哀帝也派遣使节杨少征前来吊唁。 此说如果属实,汉哀帝刘欣于公元前6 年至公元前1 年在位,那么昭君享年则在五 十岁左右。 如今的青冢,已被辟为公园。步入其中,穿过青冢牌坊,便是呼韩邪单于与王 昭郡的浮雕及他们并辔而行的青铜塑像。铜像后是董必武的《谒昭君墓》诗碑,周 围自然少不了历代相关碑刻与诗文,其中一首写得相当到位:“一身归朔漠,数代 靖兵戎。若以功名论,几与卫霍同。” 漫步凭吊,我总觉得其中少了点什么。 到底少了点什么呢?思虑再三,觉得浮雕、铜像及其他纪念,竟将昭君和亲的 另一位主角——复株累单于给忽略了。 论年龄,复株累与昭君更加般配;论时间,他与昭君共同生活得更长;论感情, 他对昭君也算得上恩爱有加…… 历史,就这样有意无意给遮蔽了! 我的心头,陡然间仿佛压上了一块铁铅。 我尽可能地调整自己的情绪,抖落一些不必要的重负。抬望眼,一座三十多米 的高大土堆,孤峰矗立在漠北的原野,颇有一种巍然雄伟的气势。这便是昭君墓了, 我希望土堆下埋着的,就是她的真身! 据有关资料记载,十多座昭君墓,并非古代帝王那样故意布下一些疑冢迷惑他 人,也非匈奴官方所建,而是当地广大民众一种自发的纪念。凡是昭君曾经驻牧或 路过之地,他们自发地建立起一座座坟墓。这种行为,纯粹出于百姓内心的崇敬、 感恩与淳朴之情,绝不像今天许多地方,为的是追求所谓的名人效应。 青冢附近的百姓,都说这座高大的土堆下面,埋葬着的,就是王昭君的遗体。 因担心他人过多惊动、打扰昭君娘娘的安宁,他们便故意放出风声,说青冢是一座 假墓。 漠北四季,秋风萧瑟,冬雪覆盖,春寒料峭,唯有夏季绿草青青,一片生机。 而我到达的盛夏,一路行来,横跨内蒙古中西部千余里,却怎么也见不到江南那郁 郁葱葱的绿色。这,也许与生态环境的不断恶化有关。而昭君所处时代,阴山的古 树林已遭砍伐,此地已是荒漠草原、半荒漠草原地带。生长于南国的她,要想适应 这儿的气候风物,的确需要艰难而长期的过渡与转变,由此更可想见昭君当年出塞 和亲之难。一个弱女子,肩头担负的,是民族的重任与期冀。面对青冢,我心中涌 出的,除了敬重,便是感动。 我脚下站立的这片土地,还是昭君时代的漠北,孤月冷辉依然如旧,而人与事, 早已面目全非。如今生活其上的蒙古民族,与昔日的主人——匈奴,无论是历史, 还是种族,已没有半点渊源。 “花开花谢任东风”,“风流总被风吹雨打去”,星移斗转,长存人间的是风 骨,是精神,是流淌不息的文化。因此,青冢的重要不在其真伪,而在于昭君在历 代人民心中的光辉形象与重要地位。正如翦伯赞在《内蒙访古》中所言:“在大青 山脚下,只有一个古迹是永远不会废弃的,那就是被称为青冢的昭君墓。因为在内 蒙古人民的心中,王昭君已经不是一个人物,而是一个象征,一个民族友好的象征 ;昭君墓也不是一个坟墓,而是一座民族友好的历史纪念塔。” 据统计,古代的中原王朝,至少有过三百六十次对外和亲。最为著名者,一为 王昭君,二为唐朝的文成公主。 昭君由一位民女到宫女,而后肩负使命出塞和亲,身份地位不断上升;她由山 村茅屋的自然简陋,到长安宫殿的古朴雄浑,再到匈奴穹庐的异乡悲凉;她经历并 融会了荆楚文化的空灵奔放,中原文化的博大厚重,草原文化的雄奇壮美;作为四 大古典美女之一,她怨而不怒,笑而不喜,内心汹涌的波涛与外表典雅的沉静形成 一种强烈的反差,具有独特迷人的“昭君之美”……昭君一身,个人角色不断转换, 人生命运起伏跌宕,而她的贡献则有目共睹,惠泽后世……这些,都为广大民众的 虔诚敬仰,为后世文艺家的创作发挥,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空间。 大漠荒原,秋风又起,天气渐凉,满目萧瑟,昭君思乡更切。虽然她的身体未 能回归故里,但我更愿相信,人死之后是有灵魂的,昭君那悠悠魂魄,终于回了长 安,到了秭归,归返宝坪山村,与家人欢聚一堂。魂归故里的昭君,定会像当年那 样,没有半点生疏与隔膜,生活得快快乐乐、融融泄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