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酒渗透在我生活中是我的愿意,成为我工作的伙伴却是我的意外。我曾经有幸 欣赏到了一幅不可复制的风景,并历史般地留驻心中,使我走上了对酒近乎迷恋的 快行道。 1988年3 月,贵州作家何士光来京开政协会议,建议《人民文学》组织一个有 关茅台的征文奖项,他愿意负责联络促成。四川作家周克芹也是全国政协委员,也 表示赞成。这个奖项定名为“茅台文学奖”,由茅台厂委托杂志社承办,文类为散 文。七月评选揭晓,定于十五日在茅台酒厂举行颁奖仪式。主编刘心武因受邀出国 讲学不能出席,委托副主编周明带队,我当时代理总编室主任,王扶代理一编室主 任,听从周明调遣,一同参加了会议。出席会议的有:作家陆文夫、从维熙、谌容、 叶楠、何士光、周克芹、乔迈、梁上泉、李宽定、顾汶光等,崔道怡作为《人民文 学》副主编、评委也出席了会议。 我们一干人在厂长郭运良、总工程师季克良等人的陪同下,参观了酒厂酿造的 整个流程,在酒库里,每位客人品尝了一小口上百年的“茅台”原浆。啊哦!黄绿 色的,粘稠、拉丝儿,入口很绵、很厚,酱香扑鼻四溢。琼浆玉液嘛!天宫里玉皇 大帝请王母娘娘的酒宴上,喝的大概就是这种酒吧。我平生第一次近距离地和酒厂 接触,第一次亲眼看着从偌大的酒坛里提取出这种神奇精华的液体来,并且亲口品 尝。我突然产生一种认知感和幸福感:喔,酒应该是这样的。好酒应该是这样的。 听郭厂长说,中午给来宾备有酒席,请大家开怀畅饮。这无疑给大家一个美好的期 待。酒席设在酒厂的宴会厅,建筑并不宏伟,装潢也不豪华,在有些质朴的二楼, 窗户是一排可以完全开启的棂式木扇。时值七月,赤水河旁的茅台镇湿热更甚,我 们从北方去的客人,领略了茅台盛夏的滋味。郭厂长却说,没有绿色的赤水河,没 有赤水河在茅台这儿甩出个坝子来,没有一年一度的坝子里的酷热,哪儿会有赛比 黄金的茅台酒啊。他还说:得天独厚,这是天地造化啊。酒桌上放着三种茅台,一 种是一斤装的“五星”、五十三度,再一种是一斤装的“凤凰”、五十三度,三一 种是半斤装的“凤凰”、四十六度。郭厂长站起来,先将瓶上的商标一一撕破,然 后再将瓶盖儿逐个旋开,他说,这是茅台人的习惯,瓶子只装一次酒,防止假冒。 酒过三巡,宾主间便不再客气,尤其是好酒者,便可以随意选择地斟饮了。我对酒 怀有情结,就对三种不同商标的酒,细细品味,企图找到其不同的奥妙所在。何士 光和周明比较活跃,端着酒找各位碰杯。崔道怡当编辑几十年,为人为事谨慎谦虚, 喝酒也彬彬有礼,谦让也不例外。从维熙仗义豪爽且善饮,往往一杯酒刚净就立刻 补满,毫不客气。周克芹和叶楠属于慢饮者,不慌不忙,慢条斯理,举起杯对着灯 光照照,微笑着互相比画一下,算是招呼,只喝酒不吭声。陆文夫是美食家,为人 厚道,曾有人问他保养有什么秘诀,他回答说:抽烟喝酒不锻炼,可见他和酒的关 系是多么亲密的了。这时,陆文夫对半斤装的“凤凰”找到了感觉,索性将酒瓶据 为己有,自斟自饮,不管他人。谌容是酒中侠客,喝到酣处,竟将陆文夫拉出座位, 站在窗户边上,边斟边饮边说话,像是久别的兄弟。看着两位赫赫有名的作家喝得 高兴我也高兴,只是离窗户太近,窗扇又开着,怕有闪失,就在他俩和窗户之间, 端着杯子站着陪他俩说话,同时也尽到了《人民文学》的责任。那天,我们到底喝 了多少瓶茅台酒,已无从知晓。总之,作家们一个个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儿,我自 己也觉得脚步轻履,像踩了棉花。 二十几年过去了,周克芹离开了我们,陆文夫离开了我们,还有许多值得我们 感念的作家离开了我们。已不年轻的我们还在,茅台厂掌门业已易人……“茅台” 还是那个“茅台”,它宠辱不惊地和人间一道沧桑。“茅台”和《人民文学》的关 系至今绵延,大概是从那时开始的?也未可知。 1989年的5 月下旬,昆明宏达有限责任公司总经理郭友亮一行,就赞助《人民 文学》创刊四十周年活动来京。郭友亮是一位极具传奇式人物,他和共和国同龄, 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在“文革”特殊时期,为了吃口饱饭,竟然敢带着十几个 哥们儿搞“黑包工”,被当时的政法机构判处死刑,曾陪绑死刑犯执行枪决。他调 侃自己说:我是在活下一辈子的人了。这老兄喜欢文化人,更偏爱文人,于是就起 了帮帮刘心武的念头。刘心武既然是《人民文学》的主编,那就帮《人民文学》好 了。我作为总编室主任,代表《人民文学》在北京饭店和宏达初谈。待一切谈妥之 后,我方在国际饭店设宴答谢,宏达方面还邀请了时任中国足球队的队长出席。我 们很内行地点茅台酒:“凤凰”五十三度的。饭店电话说有,欣然应允。待一切就 绪,刘心武也在路上了,我们围坐在桌子周围等待。我无意识地端起桌前的酒闻闻, 很熟悉,酱香的,不错是茅台酒。然后不自觉地抿了一口含在嘴里,只觉一股馨香 浸满口腔,然后慢慢咽下,余香仍在口腔,却有那么一丝的异样。 “咦,不对,好像是‘五星’的,不像是‘凤凰’。”我记忆中,这两种商标 的茅台还是有些不同的,在那馨香的余味中,它具有一丝淡淡的不同,我小心地向 副主编周明说。 周明先是端起杯嗅嗅,然后也抿一小口,也觉得不对。于是向店方提出了质疑。 服务员信誓旦旦:我们是大饭店,这酒确实是茅台,绝不会有假的。我们说:我们 没有说不是茅台,但不是我们所要的茅台。争执来去还是争不清楚,服务员索性把 酒瓶子拿来以证明茅台是真的。 我们就哈哈大笑:“果然是‘五星’的,不是‘凤凰’的,我们点的是‘凤凰 ’商标的。” 热闹间,餐厅主管过来了,彬彬有礼地询问是怎么回事。服务员伶牙俐齿地辩 解:“我的服务是按饭店规定做的,既然是茅台酒,就都是一样的。”对于我们的 要求无能为力,也无可奈何。言外之意是我们在鸡蛋里头挑骨头。 我已经可以很自信地以行家的口吻告诉他了:“虽然都是茅台酒,牌子也一样, 但商标不同口感就不同,这微妙的区别不是谁都能体会到的。” 餐厅主管恍然大悟,他立刻谦和地表示:“很荣幸!我们算是遇到了品酒行家, 知道了茅台酒还有这么多的讲究,受益匪浅啊。这样吧,酒就免费了,算我奉送。” 周明则很大气:“那倒不必。只是不符合我们的要求,如果您没有,我们有。 我家就在附近,我们可以自己带。这不是送不送的问题。” 当然,我们作为国家刊物,酒钱是要照付的。于是,关于茅台或者其他的酒, 就成了我们饭桌上一个热门的话题。我也因这样一次大胆的多事,赢得了“很懂茅 台”的美誉。 我的酒喝到这儿真就有那么点味道了。 朋友见我喜欢酒,会在有意无意间送给我一两瓶酒。我呢,也开始见了喜爱的 酒就心痒痒的,忍不住也买一两瓶,或喝或摆在酒柜里欣赏。作为茅台厂的宾客, 我们一行各自受礼一套(系列)茅台酒,我乘兴又购得珍酒、鸭溪窖酒、董酒、习 水大曲、安酒、贵州醇。 期间到云南,作家彭荆风让我欣赏他的藏酒。彭荆风个子不高,精瘦干练(今 年,彭荆风获鲁迅文学奖时,看到他胖了),穿着合体的将军服,笑起来和蔼可亲。 据说,老彭是那种爱憎分明、嫉恶如仇的君子式人物,心思都写在脸上,喜欢的人 爱死,你怎么都行,对你很宽容;不喜欢的人恨死,无论你怎么讨好他,都懒得理 你。在文学创作的潮流涌到寻根热时,彭荆风曾写篇小说叫《熊的寻根》,就寻根 的热潮问题,以小说的形式表达了自己的不同看法,可谓别出心裁,自成一格。我 作为西南地区的小说责编,给当时的副主编王朝垠提出稿子时,王朝垠回答:青风, 稿子确实不错,但不能发啊。寻根是我们发起的,我们再打压不合适啊。起码现在 不宜。我将意见有保留地转达了彭荆风后,作品在《北方文学》发出。1986年9 月, 我随刘心武、崔道怡到四川组稿,在成都见到彭荆风,对于寻根热和老彭有较长的 交流,大约是这次,我们成了忘年莫逆的朋友。至于彭荆风为了写《秦基伟传》, 经常来北京,每次都带一条小熊猫牌香烟给我,他并不抽烟,并且劝我也别抽烟, 可他还是给我带烟,即使是他女儿彭鸽子到京出差,依然要带条小熊猫。当然,这 是后话。看到彭荆风家里琳琅满目的两柜子酒,成为了一道酒的风景墙,煞是壮观! 老彭得意洋洋,如数家珍地述说着每瓶酒的来历,像是阅读着一篇篇美文,或是朋 友间友情的回忆,娓娓道来,尽显心情。我随着他的心境只有点头加赞许的份儿, 不敢妄言。即兴处,老彭很“小气”地送我一瓶二两半装的湘泉酒,说是他最近去 湖南湘西带回来的。酒瓶子是画家黄永玉设计的,我珍藏至今,我也常和前来赏酒 的朋友,讲起这段珍贵的缘分。我想我大概是老彭喜欢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