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008年夏,《小说林》总编辑陈明从哈尔滨来京,她曾和老李同事,是老婆的 挚友,我们作陪去拜访李清泉。这时老李已九十岁了,仍精神矍铄,思维敏捷。老 伴儿因腿疾不方便了,却鼓动我们下楼用餐,老李竟意外地感兴趣,把我送他的汾 酒放起来:“你送我的三十年汾酒我留着喝,今天我们喝二锅头。” 我们去喝二锅头了,一人一“红星小二”,没想到老李喝完了还要,我阻拦, 他说:“不要因为我管过你,你今天就不给我酒喝。”嗬——这老头儿,还很幽默! 说实话,我和李清泉共事不到三年,约一千天。但他是我最佩服、最敬重的长 辈、领导。不仅仅因为他是老革命,他的政策水平、业务水平,他对稿件的认真态 度和对作者的关心程度,他为人为事的敢作敢为和公正公平的领导品德,都令我叹 为观止、望其项背。他是我高山仰止的伟岸。可惜他2010年离我们而去了,我真希 望他永远活着。 那箱没有拆封的“板城烧锅酒”,是1999年儿子参军后第一次探亲时用津贴给 我买的,那一年儿子十九岁,我感到儿子长大了,我也感受到了做父亲的幸福。我 想:等我抱上孙子时再拆封和儿子一起喝,那将是两个父亲间的对酌。 湖南湘西的“神鼓酒”、山东高青的“扳倒井”是韩作荣出差给我带回来的, 瓶子很有特色。 金门“特制高粱酒”是李敬泽从台湾给我带回来的,商标别具一格。“琅琊台 酒”瓶装,浓香型,七十度,很像是“红花油”,李敬泽从青岛回来时带了两瓶, 我俩使了很大的劲终于喝了一瓶,另一瓶安立柜中,业已八年了。 于大平是位诗人,人好,是条汉子;诗好,出席过“青春诗会”;酒品好,有 好酒就来找哥们儿喝。“店小二酒”就是大平送我的:一尊紫陶长袍头戴塌帽怀抱 坛酒的店小二,满脸堆笑地安坐酒柜中,煞是喜人…… 老人家听得入迷,慈祥地微笑着。我讲得得意,心里美滋滋,每道来一个故事, 都使我们朋友间的情谊更厚一层,就像这些年年岁岁都陪伴着我的酒——也厚了一 层。 喜酒的人大凡都具性情,几两酒进肚儿,就更见真性情。所以城府深的人就不 会轻易地在酒桌上把自己喝高,尤其在官场上,讲究颇多。下级和上级同坐一桌喝 酒,领导提酒你要喝,领导的酒你要替喝。替喝也要有分寸,既要顾及领导的面子 和身份,又不能过于显示自己的能力。领导一个眼神递给你,你要心领神会,明白 着舍命你也得陪君子。既不能把自己灌倒,又要替领导把客人陪好。陪好要恰到好 处,让客人喝得舒舒服服妥妥帖帖,帮助领导把他搞定。如遇上此人有些张狂、有 些把领导不放在眼里,就要让他折服,直至把他喝到桌子底下……几十年来,我见 得这种场面愈来愈少,不愿意和生人一起喝酒。之所谓无欲则刚,我在乎喝性情酒, 碰上对脾气的人,碰上好酒就不免贪杯,不看谁的脸色,不被别人左右,自由自在 地喝:喝到嘴里细细地嚼咂,让酒在口腔“遛”一圈儿后徐徐咽下,从不偷奸耍滑。 你豪爽地干了一杯,我也会分三次或四次赶上,总量从不在谁之下,也讲究不去失 礼。 我是很在意“酒品”(德)的。在酒桌上我从不强迫别人喝酒,干杯也是象征 意义的干杯。酒杯碰酒杯,是一种礼貌,未必要一饮而尽,快酒慢酒应因人而异。 由着自己的习惯自由地喝着,是喝酒人的享受。我极其反对灌酒法,差强人意,好 酒驴饮般喝下,好菜没动几筷子,人就出溜到桌子底下了。许是山西人抠门儿,不 愿可惜了那酒和那桌丰盛的菜肴。 夏天北京燥热的天气会让我很难挨,三十多年了,还是不习惯北京酷热的夏天。 老婆是齐齐哈尔人,于是一到休假时就喜欢到她老家避暑。那里的天蓝得纯粹,那 里的人热情得单纯,那里的人玩得开心……今年到那里,结识了几个新的哥们儿, 在酒桌上个个虎虎生威。因为是老婆的同乡,按风俗不管年龄大小都称我妹夫,我 没办法,入乡随俗。他们东北人喜欢捉弄姑爷,以各种理由轮番地向我进攻,什么 舅哥、妹夫、娘家人、姑爷的……我立刻乱了方寸,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 清”,“强龙压不住地头蛇”。我终于喝高了,隐约记得个有个后来的朋友,啥模 样都不清楚。 “北大仓”精品,是齐齐哈尔产的头牌酒,近五百元一瓶,二两的酒杯一口一 个,不到一个小时,五瓶酒就见底了。人说齐齐哈尔的男人们都穷,为什么?我算 弄明白了,钱都花在酒上了!据说,当地的男人,为了表现自个儿的爷们儿气概, 往往倾囊请客,至于第二天怎么过?他会说,明天再说明天的事。那天的酒宴,我 只记得面前的一碗面,其余什么——就失忆了,但潜意识里却告诫自己:不能在这 里丢人。我以惊人的毅力没有倒下,从容地和他们道别,看着他们的车子启动后, 我才轰然倒下…… 第二天醒来,老婆心疼地看着我埋怨:“你太实在了,干吗和他们硬拼?他们 跟牛犊子似的。” 我努力地回忆当时的情景,有些难过地摇摇头,老婆以为我感觉有失体面,忙 不迭地宽慰:“没事没事,你很棒,他们都没看出你喝多了。再说我们东北人从来 不笑话谁喝多了,相反他们会喜欢你,够朋友。” 我苦涩地摇摇头,痛心疾首:“可惜了那么好的酒,没品出什么滋味儿来。这 酒不该这么喝——浪费。” 老婆愕然,后哈哈大笑:“王青风,我真服你了!” 我平日就是爱较真的人,喝了酒就更爱较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也因此结交 了许多朋友。 2007年,黑龙江一位于姓朋友,邀我到他老家肇东市相聚,我携老婆一同前往, 去享用鼎鼎有名的“江水炖江鱼”大餐。 江水炖江鱼是当今黑龙江的一道最讲究的纯绿色美味,过去是江上渔人的平常 饭食。渔人就地取材,用江水把刚网上的鱼炖煮,煮出的汤呈奶白色,撒把盐,连 汤带鱼的就是一顿饭,不加什么作料就味道鲜美可口、营养丰富。多少年后,这种 吃法被当代人所推崇,成为难得的佳肴。说实话,现在的环境污染,能够直接饮用 的江河水很稀罕,而保持绿色的松花江水炖开江鱼就更见珍贵。 我们这些从农村出来的人,在大城市混得人模狗样,便有些忘本了。我们开始 矫情地追求无污染蔬菜,纯绿色食物,向往田园牧歌……其实让这些人在“田园” 待上一个月就恓惶了,转而想念城市的繁华,想念栉次鳞比的高楼大厦,甚至想念 拥堵不堪的大街小巷……太多的牵挂让我们无法回到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歇、平平 淡淡、无欲无求的生活了。就像我矫情的农民情结:在阳台的花盆里种上几株辣椒。 嫩时,看绿;红了,摘下享用;老干了时,就穿成串挂在墙上接着看。养两只鹦鹉, 五彩缤纷,天蒙蒙亮,就会“唧唧喳喳”叫个不停——听鸟语。一只小狗,未必名 贵,但乖巧聪明,会隔门看家,还会叫人接电话。也算是田园牧歌了,也算有农民 的感觉了。 我不能免俗,一路欢快地驱车到了江边时,朋友的朋友早已在此等候,酒菜已 经摆好,鱼在锅里炖着。毕竟是北京来的人,因离党中央很近,离中南海不远,因 此我们得到厚待。酒过三巡,接待我们的朋友问:“这酒咋样?” 我借着酒劲儿,学东北人一样大咧咧地问:“想听实话?” 朋友一拍胸脯:“咱东北人就喜欢直来直去。” 我故作高深地咂了一口酒:“酒是好酒,纯粮食的,柔和,味道也醇,但就是 有那么一丝苦涩。嗯——这酒沾过铁器,有铁锈的味道。” 朋友本来有些自喜的脸立刻僵住了:“什么?沾过铁器?不可能,我让我小舅 子亲自去酒厂装来的。” 我的于姓朋友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本来嘛,吃着人家的,喝着人家的,说个好, 不就皆大欢喜了吗?我偏不,来了较真的劲儿和人家叫号:“一定是沾了铁器!肯 定!”就差说不信你查查了! 朋友的朋友也是个犟人,于是找来了他的内弟,内弟是个老实巴交的人,没见 过这阵势,回答就有些结巴:“咋,咋了?这酒,是,是俺秋(取)的。” 朋友很着急地问:“拿啥取的?” 那人举起一个塑料桶:“就用这个。” 大家都不作声了,眼睛看着我,似乎在说:北京人也不是啥都懂。 我不愠不火地问:“装这个桶之前用什么装的?” “用俺家装奶的桶。” “那桶也是塑料的吗?” “是铁的,洋铁皮焊的。” 那人的话刚出口,众人一片哗然! “王老师你真牛逼!”朋友赞扬了我,还顺便竖了拇指。 他们用最通俗的语言赞扬了我,我于是很得意,动作夸张地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那一天我喝高了,那一天所有的人都喝高了。 现在想来这其实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我的较真其实是很伤朋友面子的,尤其 是东北男人,在他们看来,面子比命都重要。 更较真的一次是陪同云南的朋友李敦伟去看陈建功。陈建功当时是北京市专业 作家,家住刘家窑,建功兄显然很高兴,备了饭菜招待我们,酒是“贵州醇”。这 种酒我喝过,总觉着有些不对味儿。开始还能憋着,没说什么,几杯过后就开始较 真:“建功兄,你这酒不对,恐怕是假酒。” 建功兄不以为然地一笑:“不可能。”没理我那套,显然他对酒的出处很自信。 我坚持:“就是假酒。这酒我喝过,不是这味儿。” 建功兄不争辩,也不换酒。 我虽然对酒很怀疑,但我那天还是喝了很多。回去的路上我趁着酒劲儿到贵州 酒专卖店买了两瓶“贵州醇”,准备哪天找陈建功再喝一次,我要用事实证明他的 酒是假的。 第二天酒醒了,琢磨着自己的较真很过分,甚至有些滑稽。倒是那两瓶“贵州 醇”始终珍存着,却是我酒后失态的见证了。建功兄是我善良厚道的大哥,后来他 调到作协成为了我的领导。所幸是他,若碰上一个心胸狭窄的人,说不定会赏给我 一双精制的小鞋儿穿穿呢。 我以为酒无论是收藏还是品尝,都是人来享用的,用得恰到好处、得当,才有 意义。你懂它,它就懂你,酒是有生命的。 我的藏酒已然珍贵,尤其是当今,一些名酒已经登上了拍卖的展台。今年,一 个搞收藏的朋友把我拽到了嘉德拍卖会上,真是开了眼界,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回来后朋友问我感想,我沉吟片刻说:“现在有钱人怎么那么多?”朋友有些哭笑 不得,他本想让我到那里受点书画艺术熏陶,其结果是我关注展柜里的酒。此次嘉 德茅台拍卖总成交额一千一百三十四万元人民币。而一瓶1956年出厂的土陶茅台酒 以一百八十四万元成交。我不得不认为:酒,已经异化了! 之后,朋友看了我藏的茅台酒便说:不要再喝了,太珍贵了! 我不以为然,因为我所认为的珍贵并不仅仅在于它日渐看涨的价格,而是它存 在得另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