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前年的某一天,老婆接到一个电话,是从青岛打来的。电话里说:一两天内, 他要来北京,一定要看看他在北京的朋友,还要在我们家吃顿饭,不管你愿不愿意。 之后,老婆告诉我:打电话的人叫邹平伟,是她老家的市属科研所所长,多年不见。 我们平常极少在家招待客人,不因为什么,只是习惯而已。我觉得,家对于任何一 位现代人来说,是唯一私有、自我、清静的地方。总是有外人出出进进,对家不够 尊重,尤其我的朋友多,如果不自我约束点,会给家人带来不便。 老婆征求我的意见,我觉得朋友有这般愿望,我们家又不是什么保密机构,只 不过不习惯罢了,老婆既然不反对,那就来吧,也就应允了。 不日,邹平伟就登门了,他很帅气,还有些书卷气。待坐下之后,他说:“来 北京做手术,就是那老毛病——胃癌。”说得很平淡,好像那病是别人的。我孤陋 寡闻,没见过患癌症的病人如此坦然地谈论自己的病,就觉得有点愕然。 老婆尽量使自己语气轻松,说:“再检查检查,也许不是呢!北京医疗条件好。” 邹平伟笑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单据,展开,指着一栏说:“你看,跑不了了, 得挨一刀了。” 接着又该我愕然加困惑了:怎么一个癌症病人可以揣着自己的病历到处乱跑呢? 邹平伟接着看着我的酒柜说:“看到你们如此幸福,我很高兴啊!怎么样?老王, 喝一杯?不多喝,一二两就行。不然手术后想喝也不成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立刻找酒,找最好的酒,给这位前途渺茫的朋友喝! 我把1988年从茅台带回来的系列茅台酒找出来,精心地拿出一瓶半斤、四十六 度、飞天商标的,就是陆文夫喜欢喝的那种。我对邹平伟说:“喝点吧,我陪你, 喝剩了也给你留着。等你下次来,我还陪你喝。” 我似乎在和一位神仙喝酒,这神仙白须飘逸,身影缥缈,他的话音深邃遥远, 如在耳鼓中踏步,内容却全不记得。我在想:如此病人,单人赴京做手术,具有何 等的意志啊!他妈的,要是我,在临死之前也要把老婆先休了,要她何用!当然, 人不同,人际关系就不同,家也自然不同,何况还有地域文化的差异呢!我不能强 求别人要和我一样。总之,邹平伟高兴地喝了酒,高兴地走了,留下了他喝剩的半 瓶茅台,他也给我留下了长久的牵挂。 不久,我二哥来北京出差,打电话要来家看看。我二哥也喜欢喝点酒,还是自 作主张的那种,想喝什么酒自己拿。我放下电话后,当下要做的就是把那剩的半瓶 茅台酒藏起来。 老婆诧异,问:“你干什么呀?” 我说:“藏酒。这是邹平伟的,我答应的,没了不行!我还等着他呢!” 我以为,人的一生中,会有无数个应诺,每个应诺都应有个相应的结果。能力 所限做不到没办法,如果是因为自己不在意不做,那就是说话不算数,把诚信不当 回事的人了。 邹平伟手术很成功,为了节省费用,出院后就回老家化疗去了,到了老家给我 们发了个平安信息,我说:“那瓶酒给你留着呢!” 他回答:“我的胃没了,没地方放酒了。” 邹平伟没有再来。去年,老婆的三哥却来了,居然也患了癌症来北京看病。我 们哥俩相处得很好,很对脾气。他喜酒,寡言、为人忠厚可靠,一个好人。每次我 俩坐在一起喝酒并不多言,但很默契,是男人间的默契。按说我该叫他三哥,但我 年长他两岁,他并不要求我叫他哥,我叫他少林。他突然得了这种要命的病,我自 然很难过,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故作轻松地调侃说:“好事多磨,好人多难。”意思是说,人虽然有了病, 但你毕竟是好人嘛,好人会有好报。不像有些人,虽然身体不错,却满肚子男盗女 娼,整天琢磨着如何害人、整人,想法子害,往死里整! 少林笑了,表示同意。 我又问:“你们科研所的邹平伟见过没有?他怎么样?” 少林说:“嗬,活得好着呢,整天乐乐呵呵的,还打麻将呢!” 我一拍他肩膀说:“这就对了,我这儿还有他喝剩的茅台酒呢,他手术之前喝 的。这瓶茅台很神奇,今天把它喝了,沾沾它的仙气。不信?你就喝了它!”说实 话,哪有喝酒治病的道理?只不过是创造一种心情、一种气氛而已。 我以为,人的寿数大多靠遗传,而健康靠自己,靠平和的心态。陆文夫先生的 健康长寿秘诀:抽烟喝酒不锻炼,无疑是调侃,但也不是绝无道理。 那天少林把那半瓶茅台都喝了,第二天坦然进了手术室,就像去完成一件什么 平常事。我和老婆陪着三嫂等来了手术成功的喜讯,老婆喜极而泣,三嫂倒很平静, 我们很佩服她的沉着。是啊,她在一年前刚刚做了乳腺癌的手术,算是在阎王爷那 里走一遭的人了。这是少有的多难的家庭,患难的夫妻。 少林出院后,在我们家住了近半年,每月都要到医院去做化疗。他出院后,老 婆拿着他的病历找北京的专家咨询,以确定治疗方案,老婆竟然问:“他还可以喝 酒吗?” 她把专家问愣了,人家恐怕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家属。 “嗯——?” 老婆解释说:“我哥没什么嗜好,就喜欢喝点酒,这突然就待在家里,酒不能 喝了,心情会不好。心情不好对身体就不好,我想让他愉快一些。” 专家终于理解了,竟接受了老婆的想法:“喝点可以,只是不能多。” 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和少林就开始挑着酒喝,开始喝名牌的好酒,后来 喝地方的老酒,再后来他表示:还是“红星”二锅头好喝,就随我一起喝起了二锅 头,三天一瓶。其实,我知道他是为我着想。 今年底,他到北京来复查,医生在看了照片和化验结果后,说:“很好!可以 停药了,指标是安全指标线的5%,用不着再吃了。”嗬!好了!大年过了,天气转 暖,回去上班了。 我这里不是在胡诌什么酒能治癌症,如果写出这种效果那不就成了那位京城最 贵的中医大师张某人了吗。我是觉得,人还是顺其自然的好,什么都不是绝对的。 就像药不在乎贵贱,用对了才好。就像酒,能够使一个癌症病人快乐起来,并没有 影响他的康复,为什么不要这种快乐呢? 我的藏酒中有一瓶十年的“红花郎”酒,在我收藏中的“红花郎”有十五年的, 三十年的,还有五十年的,但这瓶十年的红花郎酒,对于我来说,却很珍贵。它是 我送给朋友的酒,去年却又回到了我的手中。2006年,我和老婆到上海。我说从毕 业后三十多年再没有回过上海,老婆说她十六岁时在上海待了一年,很想念那个城 市,整整三十年了,很想去看看。说这话时我们在天津塘沽渤海之滨的中泰大酒店, 坐在酒店宽敞的窗台上,看着美轮美奂的海滨夜景,喝着普洱茶,有些感伤。没想 到第二天,服务台的小伙子自言自语地叨咕,上海的机票竟然两折。老婆毫不犹豫 地订了两张到上海的机票。 我说:“我还没想好呢。” 她头也不抬地打理行囊:“快乐总是和犹豫擦肩而过。” 我们晚上就到了上海,老婆联系了她大哥的知青朋友薛大姐,据说她曾是大哥 的恋人,知青返城时劳燕分飞。老婆见了她,很亲热,戏称她大嫂,她竟然欣然接 受,一点也没有上海小女人的矫情,倒像东北人一般豪爽。 老婆提出要见一个叫陈财喜的大哥,也是上海知青,说是她大哥过命的兄弟。 据说他返城回到上海后闯荡于江湖,揣着《英语九百句》漫游世界,一直到冰岛。 他曾是上海摔跤冠军,给泰国老板做过保镖,还替老板挡过枪子儿;后来在上海做 服装加工厂老板……就是这样的一个叱咤风云的汉子,因为脊椎节长了个指甲盖大 的良性肿瘤,手术时出了医疗事故,竟然就瘫痪了。他是开着一辆德国大吉普进去 的,却躺着被推了出来。 老婆说陈财喜是她小时候心目中的大英雄。我很诧异:那时我们心目中的英雄 是董存瑞、邱少云、黄继光。 我琢磨着看这样的人物该带什么礼物呢?就到街上转悠,琢磨来琢磨去,挑了 一瓶十年的“红花郎”酒。见到这位很富传奇的陈财喜大哥时,他红光满面,结结 实实地坐在轮椅上,粗壮的胳膊挥动自如,若不是坐在轮椅上,你绝不会以为他是 个瘫痪的人。 我把“红花郎”酒送给他时,他很激动,握着我手说:“谢谢你,没有把我当 成病人!”他的手是那么有力。 从此我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