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清晨的山谷是极安静的。远处草地上,一群牦牛卧在地上打瞌睡,牧羊狗站在 对面山坡上的阳光里,懒洋洋地看着河这边。我伸手试了试水,这一小段江水微温。 喷泉在江心,无法涉水过去看个仔细,心里有些遗憾。 南木林县虽然属于半农半牧县,实际上从甲措乡往北,已经属于全牧区了。在 拉亚一带,沟壑纵横,河谷宽窄不一。沿江两岸,不时能看到石头缝里冒出一股股 水蒸汽,地表层上,堆积着一些乳白色的温泉沉积物。老百姓说,牛儿羊儿冬天最 喜欢来这里,因为地表是热的,即使是冬天,草也不干。如果遇到雪灾,这片河谷 就成了牲畜们活命的唯一希望。 拉亚温泉往前走,是一个叫色朗的山谷,路边有个公路养护站,周围的人喜欢 来这里玩。老百姓穿着打扮上也跟农区有了明显区别。在农区,除了节假日,穿藏 袍的已经很少了。在寒冷的藏北,御寒性极好的藏袍仍是牧民一年四季不离身的 “当家”服装。 我们在河谷里,碰到一个阿佳从养护站出来。此时尽管已经是中午,却因两边 都是高山,一抹光线刚好从河谷间穿过。阿佳就走在光线里,身段摇弋,缓缓而来, 那含羞带怯的眼神引得金勇的相机“咔嚓”响个没完。我跟阿佳聊了起来,她说她 叫扎西卓玛,今年四十岁,家就在前面山凹的帐篷里。她有个儿子今年十七岁,在 乡上上学。卓玛说,这一带獐子、岩羊特别多,獐子没人打,说打了要犯法。岩羊 还是经常有人打的,老百姓见到了也不会报告。 从色朗开始,两边草地上不时能见到藏原羚,三五成群,雌雄分开。藏原羚在 西藏俗称“白屁股羊”,也有的叫它“黄羊”,个子不大,小巧而灵活,最明显的 标志是屁股上有块心形的白色印迹,黑色的小尾巴搭在白屁股里,跑起来一甩一甩 的,煞是可爱。藏原羚的交配时间是一般在藏历十一月二十几号开始,到十二月二 十几号结束,第二年六月中旬产子。现在交配时间没到,成年的雌雄藏原羚现在还 分开活动。我们看到最多的一个群体约有三十多头,一般以五六头的群体居多,也 有一只母羚带着一个或两个今年生的小原羚独自活动。 藏羚羊看到不停的车是不害怕的,太靠近公路的看到车来了,不过略向另一边 跑一小段。有几次我们停下来想跟它们亲近亲近,结果车还没停稳,它们撒腿便跑, 那速度,我们再长两条腿也是追不上的。 按照原来的计划,我们不在申扎停,直接去公扎老家。因大嘴进入藏北后就出 现了高原反应,脸色惨白,呼吸也变得急促,到申扎时,已无法再走了。我们住在 县粮食局招待所,大嘴找了个诊所吸氧。大伙商量后决定,如果大嘴明天有好转我 们就继续前进,如果反应还是这么大,此行可能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申扎县政府所在地申扎镇在格仁湖边上。三面夹山,背风向阳。县城条件较差, 有些类似于内地八十年代时期的小乡镇。唯一的两条街道呈“T ”字从城中间穿过, 平坦的水泥路两边,路灯新颖漂亮,就是安得不太对劲,一边横着一边竖着。 粮食局招待所是当地最便宜的旅馆,四人间每人每天十五块,两人间每人每天 三十,当地的所有的旅馆都是靠牛粪取暖。 这两天大伙都累得够戗,早上便起得晚了些。天气阴阴的,看样子可能要下雪 了。 大嘴气色好了很多,应该可以坚持往前走。 出申扎约十公里,有一个叫永珠的小村子。五六户人家住在山谷背风处。其中 两户大门外墙画着壮硕的牦牛。在西藏,我见过在院墙上画佛像、八宝图、雍仲符 号的,画牦牛还是第一次见到。第一户人家正在粉刷屋子,见门外来了生人,便都 涌了出来。主人叫琼嘎,是个壮年汉子。我问他“为什么把牦牛画到院墙上”时, 他说:“主要是装饰,牦牛个大,画在墙上比其他动物威风”。我说:“其他动物 你也可以画得大大的”。他说:“那不行,是多大就应该画多大,小的画成大的, 那不是骗人嘛”。我说:“你这门上的牦牛也没有真牦牛那么大呀”。他说:“画 的是还没完全长大的牦牛,不过比其他动物也大了好多倍了”。琼嘎认真的表情让 我相信,他绝对就是这么想的。 离开永珠村后,一个上午都在河谷间行走,典型的藏北风光,山变得不再高不 可攀,反倒有些像丘陵。山谷里,不时有结冰的小河,没结实的冰在车轮下“咔咔” 作响。穿过峡谷,我们进入了真正意义上的藏北大草原:南北山势连绵,东西一望 无际。 公扎的老家在错鄂错的边上,拉俄村和洛玛帝工村之间,离申扎七十公里。 时补错呈长条形在公路的左边,跟地图上的圆形有点差异。地图上的时补错跟 错鄂错之间是分开的两个湖,实际上,时补错现在和错鄂错通过一个小桥已经连在 了一起。 现在已是十月底了,藏北草原已进入寒冷的季节,大部分的鸟儿都已南迁过冬, 错鄂湖里还有少量的黄鸭和斑头雁,黑颈鹤是早就飞走了。 在湖边,我们发现一只草狐正在掏老鼠洞。见我们停车,转身跑了,在离我们 五百米左右又停下来,观望了好一阵后,慢慢又跑了回来,如此反复了多次。看来, 它最终还是舍不得快到口的老鼠肉。 公扎的家是典型的牧民家庭。五十六头牦牛,一百多只山羊,三百多只绵羊。 公扎母亲七十多岁了,父亲已经不在了。公扎本有两个弟弟一个姐姐。最小的弟弟 松巴1978年到安多修路时,认识了一个女孩,嫁到女方家去了。大弟弟婚后生了六 个男孩,三个在乡上上学,三个在家帮着干活。仁增旺姆是公扎的大姐,二十岁时 曾经结过婚,婚后两人和不来,又分开了。现在仁增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已经十六, 已能放羊。小儿子才两岁,还在吃奶,这个小孩不是婚生子(关于仁增旺姆的故事, 笔者会在另一篇文章《藏北女人》中有详实的交代)。 公扎的弟弟有九个小孩。我们到时,大儿子正在炸卡洒,一个七岁的小男孩在 一边帮忙。 在申扎,草场按人头和畜量,以绵羊的食草量作为标准已经分到户了。公扎说, 在藏北,一般一只牦牛分五只绵羊的草地,三只山羊分两只绵羊的草地,一匹马只 分给一头绵羊的草地。马分给的草地少,主要是控制牧人养马。因为马现在对牧人 来说,已经没有多大的作用,既不产奶,也不产毛,还不能吃肉,驮东西也不行, 老百姓都不愿养马。 在公扎的弟弟家,九口人,有九岗(岗是当地牧民计算草场的一种单位)草场。 现在不够用,去年向邻居租了三岗草场,每年付给对方九百元钱。 草场分放牧场和接羔场两种。牧民们一般都在自家接羔草场边上建了简易的石 头房子,老人和幼小的孩子住在家里。平时放牧的地方则搭个帐篷,供临时居住。 每户牧民的牲畜不是无限发展的,为保护草场不被过度放牧所破坏,政府严格控制 着草场的宰畜量,每年接羔季节到来,牧民每天都得往上报一次家里的牲畜数量, 冬宰时,一般按照百分之十五至百分之二十的比例宰杀。如果幼羔存活率好,宰杀 比例可能达到百分之二十七。 每个牧民家的门前,都能看到成捆的网围栏。这是政府统一免费发放的。草场 分到户以后,牧人不再随着牛羊的脚步到处迁移,但也常有牲畜蹿进别家草场而发 生争斗。 因我们的到来,公扎的弟弟很开心,尽管冬宰还没开始,仍准备杀一头母牦牛 招待客人,据说是母牦牛的肉较嫩,比较好吃。 因靠近湖边,牧人就近打湖里水吃。尽管抬眼皮就能看见湖,但背一筒水回来, 至少也得十来分钟,加之寒风刺骨,打水算是一件苦差事。因我们到来,用水量增 大,小孩子们得不停地去背水。大嘴主动提出,开车带孩子们出去打水,结果陷在 了沼泽里。本来只需十来分钟的工作,却因大嘴的好心,变成了两个小时也没弄回 一桶水来。 晚上我们住在公扎家里,藏式床只够三个人睡,其余人打地铺。 公扎弟弟们的冬季放牧点在湖湾里,帐篷搭在半山坡上。 早上九点不到,我们就到了牧场。太阳还没出来,山坡上有一层薄薄的积雪, 五十六头牦牛卧在雪地里,身上挂着白霜。牧羊狗远远看见有车,狂叫着冲了下来, 帐篷里出来一个十来岁的小伙子喝住了狗。 公扎的三个侄儿拿着套牛的绳子走向牛群。今天杀的这头母牦牛九岁,已经两 年没怀孕,养着除了产点毛绒外,已没有多大价值,是今天必须淘汰的牛之一。 在农区,杀牛是专门有屠夫,这职业很让当地人瞧不起。在藏北则不是这样, 各家各户都是自己宰杀牲口。杀牛是件需要全家协作的事:女人烧水,男人杀牛、 剥皮、剔肉等。公扎的大弟伦珠带着两个儿子在帐篷外负责杀牛,姐姐仁增旺姆在 黑帐篷里烧水。 帐篷是自家用牦牛毛做的,顶上开了长方形的口子。火塘就在帐篷中间,用泥 土糊成一个圆圈,中间放个铁三角架,锑锅就放在架子上。吹火用的风筒是用羊皮 自己做的。旺姆拿着风筒的上部,一压一松,火苗便跟着一大一小,小儿子不时扑 到母亲的怀里寻找奶头。 水烧好后时,外面的牛已经开始支解了。后腿和背上的肉被放在了一边,说是 让我们带在路上吃的。小伙子们用小刀把其余好一点的肉切得碎碎的,用来做血肠。 这里做血肠跟农区也不一样,肠里只灌血、肉和酥油,不放糌粑和青稞。 肉是不用洗的,直接放锅里煮。除了盐,也不放其他佐料。肉很大块,可拿着 啃,也可以用小刀削着吃。煮肉时不用高压锅,肉只煮成七成熟,这样咬起来才不 费劲。这种原汁原味的牦牛肉,我现在想起来还流口水。 我们六个人,端了一大盆肉放在外面地上。刚才还抓过干牛粪的手,此时抓起 大块的肉照样往嘴里放,清新的味道在帐篷边弥漫开来。旁边,杀牛时的血迹还黏 黏的,远处石头上,乌鸦静静地蹲着,等着捡剩骨头。 我们啃肉时,公扎的两个侄儿开始发动拖拉机。在这里,拖拉机是牧民家庭必 备之物,既可搬运东西,也是一家人出门时必备的交通工具。现在,大部分的家庭 都有摩托车,甚至放羊都用摩托。马匹曾经作为牧民的主要交通工具已退出了历史 舞台,只在赛马或者婚丧嫁娶的活动中露露脸;代之而起的是草原上飞驰的摩托、 汽车和慢悠悠的拖拉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