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个岔口,就在京珠高速与淇北街交叉口的高架桥东侧,因为不被注意,缺少 维护,因而崎岖难行。岔口向西,是笔直宽阔的柏油路;向东北,则是勉强可以错 车的乡间公路。乡间公路没有名字,为了称呼它,我名之为泉源路。 也许没有这个必要,但我还是不惮冗杂,要全文转引一首卫风:籊籊竹竿,以 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淇 水在右,泉源在左。巧笑之瑳,佩玉之傩。淇水滺滺,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 我忧。 她的出游,就是回家。我的故乡曾有河流贯穿,河名“翟泉”。诗句里的“籊”, 虽与“翟”字音义俱异,但我依然一厢情愿地认为它们在辞源上是有联系的,诗中 的“泉源”就是与淇水有源流关系的翟泉。每次经过那个岔口,我便会条件反射般 想起“泉源在左,淇水在右”的句子,认定这岔口必是那远行女子的投奔地。 奇怪的是,家乡没有人知道贯穿村庄的小河叫做翟泉河。翟泉河这个名字的来 龙去脉早已失传。这个名字也将失传。没有人关心一条已经干涸了的河流。 在淇水与泉源之间长大的女儿,十几岁远离故土,不是因为出嫁,而是因为求 学。这远行一如溪流入河,河流入海,不唯离源头越来越远,连源头的清澈也一并 丧失。若干年后,我也成了一个惯于四处奔袭、独自游荡的人,类如车至穷途、大 哭而返的阮籍。穷途——那莫可名状的阻断与隔阂,“惜逝忽若浮”的况味,现在 我也体会了。它一点儿也不诗意,没有重量,没有形状,有如强大的磁场,吸住谁, 谁就难以挣脱。 我一趟一趟返回,恍若在竭力靠近一桩悬念。 许多写作的人,都有一个放不下的故事。他可能写过千百个故事,但是其中的 一个,总也完不成。他写了札记写故事,写了短篇写长篇,写了正文写补录,挖掘, 翻捡,反反复复,无休无止。某个故事,发生在某时某地的故事,他总也不收手。 他总想看清楚——看得见源头,后来发生的一切才能迎刃而解。 那个起点总是在的。它意味着这个人是谁,而不是经过粹变或杂糅,成为谁。 那也是必然要回去的地方。可以佯装无视,但任何一种天然联结,都不可能被泯灭。 某个时刻,在往事的镜前,沿途所遇的问题蓦然澄清,你也会的,在这面深不见底 的往事的镜前,你也会满怀惊诧与怜悯地打量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