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父亲去世之后,妈变得唯唯诺诺。吃饭的时候她会捡个桌角坐下,默不作声地 嚼着馒头,对着一桌子的菜半天都不动筷子。她甚至不太敢一个人坦然地去逛街市。 见了人不仗义(仗义,豫北方言,意为有凭借而坦然自若),她说。这让她显得可 怜兮兮的。 过度的担忧压垮了她。她曾以永无断绝的忧虑和悲愁,在父亲耳朵边长吁短叹 了五十年。她先是为爹娘兄弟的饱暖担忧,然后为儿女的前程担忧,到了晚年,霆 子——她的幺儿子——便成为她唯一的担忧。为霆子担忧成了她活着的全部内容。 她担忧的事情没完没了:儿子的生意。儿子的好朋友和坏朋友。儿子的房子。儿子 的户口。儿子的早餐。儿子的喷嚏。儿子的儿子。儿子将来必然会有的孙子。 她是一堵写满了标语的墙。那些纵横交错的字行,每一句都是关于世界末日的 预言。 一个希望你全心全意投入她的悲愁之内的母亲,她的方式一点儿也不粗暴,她 的方式是示弱。要安抚这样的弱,你必须打点起足够的耐心,陪她一起奔赴那个与 你的生活南辕北辙的目的地。我难以敷衍这自虐般的悲愁。一天到晚听她滔滔不绝 地述说忧愁我会疯掉的,我确信,只要在她身边待久了,陷在悲苦的念力深处,谁 都会觉得活着真是没劲儿透了。虽然试着克制,总还是忍不住在她唉声叹气的时候 打断她。我知道我的气力远不足以脱身,因而绝不陷入。 要试图把她从悲苦的惯性里拽出来,也是一件力不从心的事。 悲苦的念力仿佛冥冥中自有响应。处在她的念力深处的霆子仿佛不是被母亲担 忧,而是被那种担忧使了魔咒。她的念力像个巨大漩涡。她担心什么,什么便会发 生。几个月前,霆子酒后把一个人打出了轻伤,对方手持法医证明不依不饶。本来 就是一场斗殴,对方挑衅,霆子接招,难说谁对谁错。仗着轻伤鉴定敲诈勒索,差 不多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了。这是个以一夜暴富为理想的时代,人们所受的损害和 侮辱都可以化为筹码。但是,有一个明晃晃的把柄落在对方手上,除了赔钱私了别 无办法。无非是赔点钱的事。但是这件事在霆子嘴里,就成了这样:我都要去坐牢 了,他们不管吗?妈转述,你们的兄弟都要去坐牢了,你们不管吗? 霆子不断惹事,而且总会尽快让她知道,他又遇到了麻烦。她立刻会发动她能 发动的每一个人去解救他。她的理由便是亲情。再怎么还是你们的兄弟,她说。以 至于到了后来,亲情成了一套令人不堪重负的说法。没有几个人受得了永远背着另 一个人走路。但是,身为母亲的人愿意背,即使她背不动。她总是忘记她背着的人 完全可以自己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