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西北。 这个夜晚出奇地黑暗死寂。天地间一丝光亮也没有,日月星辰似乎从来没存在 过,生灵万物也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漆黑的混沌,密闭的混沌,散布着死亡气息 的混沌。时间腐朽了,声音被扼杀了,历史被折断了。无边无际的空间狭促得像一 座坟墓的内部,黑暗无际,让人窒息,囚徒和民工们每走一步似乎都怕踩到“死倒 儿”上或撞到一堵看不见的墙上。 刘邦伸出舌尖舔舔干裂的嘴唇,嘴里是粘的苦的。他口渴极了。今天在苍黄的 大野地走了一天,没遇到一个有炊烟、有人气的村子。两个月的烈暑酷旱,似乎把 地上一切生命的汁液都吸干了。举目所及,龟裂而沉寂的田野横亘天际,热风从干 涸光裸的河床盘旋而起,裹挟着砂粒尘烟,扑向岸边蒿蓬连天的荒村。蛛网在残垣 断壁上颤抖,黄叶在路口和村头飘零。不时能看见人和牛马的腐尸、白骨横陈于墙 根或地头,老远就闻得到刺鼻的腐臭。这是乌鸦和秃鹫的狂欢节,它们在尸体上傲 然漫步和翔舞,野狗和苍狼们则为争夺几根白骨在尘烟中厮打咆哮。偶尔,草棚断 壁后面会蹿出一个白发蓬乱、目光呆滞的疯女人,高举枯骨般的双手仰天哀号,那 叫声凄厉得让人发抖。 死亡的气息布满大地。 五月中旬,刘邦带着这支由民工和囚徒组成的队伍从沛县出发,连续跋涉了近 两个月,先后死在路上十三人,逃亡十七人。大秦扫清六国、一统江山之后,因多 年战乱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妇女成了田间主要劳力。于是始皇颁诏,严令天下各郡 县把狱中能干活儿的犯人分期分批,押解到皇家各个重点工程服劳役。人犯本该一 直捆着走路的,刘邦说:“捆着走,你们拉屎尿尿还得老子找人解绳子,松了绑, 本官轻松你们也轻松。” 众囚犯齐声称谢。 刘邦接着说:“不过你们听好了,老老实实跟着本官走路。现如今不比春秋战 国时候,跑出百八十里就是别的国家。大秦王朝天下一统,就是逃到天涯海角还姓 秦,你跑了,家中老小的脑袋可就没了!” 队伍行进到一处山口,突然,一阵腥湿的怪风平地旋起,咔嚓嚓拦腰劈断了路 边一棵水桶般粗的枯树,横空飞起的枝干将刘邦的袍襟生生撕开一条口子,然后裹 着一团火球直冲云霄。刹那间,那场差点儿把秦始皇砸死的地震发生了,一道道蛇 样闪电贯通天地,照彻夜空,紧接着声声惊雷滚过云空,地面如波翻浪滚摇摆不定, 倾盆大雨夹着鸽蛋大小的冰雹狂泻下来,四野顿时响成一片泽国。民工和囚徒们被 吓蒙了,一个个跌跌撞撞抱头鼠窜,却不知往哪儿躲。 很快,地震过去了,刘邦勒紧马缰,让惊跳的坐骑安静下来。借着闪电惨白的 光,他看到不远处山坡上有一座破旧荒寺,于是抽出佩剑大喊:“不许乱跑,都到 寺里去!” 队伍连滚带爬集中到荒寺里,刘邦也牵马进了寺堂,回身掩上歪歪扭扭的门扉, 然后叫民工寻些干草枯枝,拢起一堆篝火。借着闪烁不定的火光,刘邦注目一看, 这么一会儿工夫,队伍又逃散了几人,只剩下二十余个,一个个落汤鸡似的垂头丧 气,成排蹲在墙根那儿,相互挤着取暖。 妈的,跑了这么多人,官差怎么交代啊?刘邦浑身透湿,呆呆站立在寺门那儿, 耳听满世界的风声雨声雷声暗暗长叹。 墙上,火光中久久凝立着刘邦的高大背影。他头戴耸立于脑顶的高八寸、宽三 寸的竹制漆纱长冠,身材显得格外高大颀长。这种束发长冠因形似鹊尾,汉代俗称 “鹊尾冠”,发明人就是刘邦。青年时代他是土得掉渣的贫下中农,但心思不甘寂 寞,总想高人一头,谋到亭长的差事之后,他想自己是干部了——尽管是以工代干, 但总得搞点儿什么东西把自己和一般农民、阶级兄弟区别开来啊?于是他忽发奇想, 设计了这种古怪的高耸于头顶的冠饰,大概就暗含高人一头的意思吧。刘邦登上皇 帝大位以后,鹊尾冠成了高贵身份的象征,只有同他沾亲带故的皇亲国戚才能佩戴。 刘邦死后,鹊尾冠传布到社会上渐成时尚,成了汉代男性普遍流行的冠饰之一。 那时佛教尚未传入中国,荒寺里供的不知是何方神圣的泥塑,显然早就断了香 火,四壁苍黑,蛛网飘零,破败不堪,地震之后泥塑已碎裂坍塌,成了一堆烂泥块。 篝火翻卷着夜色,火苗噼啪作响,寺里渐渐有了一些暖意。刘邦渐生困倦,不知不 觉靠着石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众民工囚徒见带队官人睡了,一窝蜂挤到篝火旁, 解下包额黑巾(秦代奴隶用黑巾包头,俗称“苍头”),脱下破烂囚衣短褂,在火 上烤着,火光映照着囚徒那一张张受了黥刑(脸上刺字)或劓刑(割鼻)的脏脸, 煞是骇人。一位年近六旬的枯瘦男人显见因为命运与生活的折磨而过早地衰老了, 看上去就像七十多岁的老汉。不知他犯了什么罪,被割去鼻子,脸部中央竖着一道 紫红伤疤,两个鼻孔成了黑洞洞的窟窿,模样狰狞可怖。经过近两个月的长途跋涉, 他早已支撑不住,进了荒寺,烤了一阵火,便瘫坐在墙根儿那儿歇息,两扇嶙峋肋 骨一起一伏喘得厉害。不过,那两只眼睛倒是目光炯炯,狡黠深沉,东一闪西一闪 的,像琢磨着什么鬼主意。 稍顷,他见刘邦睡实了,便与近旁几个民工囚犯低声嘀咕了几句什么,那几人 怯怯地点点头,眼神中透出一丝惶恐的期待。 那无鼻男人颤颤巍巍爬起身,扑通一声跪倒在刘邦身前说:“大人请醒醒,小 人有事禀报。”因为他没了鼻子,听来话音有点儿含混不清。 刘邦猛地醒转过来,耸然起身按住腰间佩剑喝道:“讲!” 无鼻男人说:“大人押送我等从沛县去骊山,走了近两个月路程,人犯和民工 跑了一半,死在路上十三人。剩下这些老少爷们儿就是一个不少全部押送到骊山, 大人也难逃撤职查办的罪过,保不准还得掉脑袋。再说我们已在大狱关了数年,吃 的是猪狗食,干的是牛马活,身子骨都不行了。此去骊山还有数百里路程,恐怕没 等走到地方,我们几个岁数大的都得死在半道上。就是咬着牙走到地方,修筑皇陵 没个十年八年能干完么,早晚也是个死……” “你什么意思?”刘邦厉声问,火光中脸色十分冷峻。 “恕小人斗胆进言,大人您别陪着我等苍头往死路上走了,救人一命修得三代 子孙之福,求您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吧。”男人说罢泣泪而拜,脑袋在寺堂的石板 地上磕得砰砰响,其他民工、囚犯也滚身在地,求刘邦放他们一条活路。刘邦扫视 着跪了一地的苍头,无奈地说:“我也深知百姓不堪劳役之苦,不过,秦皇苛政猛 于虎,要是放你们逃生,我也一命休矣。” 无鼻老者咳了几声说:“不瞒官人,老夫乃是楚国士族后裔,年近六旬,耳闻 目睹秦国变法革新、横扫六国、一统江山的全过程,对天下大势略知一二。秦皇成 就霸业之后,本该励精图治,节俭用度,休养民生。但他实行严刑峻法,横征暴敛, 又大兴土木,筑长城,起皇陵,开驰道,还要建什么阿房宫。天下吏民陷于刑罚者 不计其数,人称‘赭衣(罪犯所穿囚衣)塞路,囹圄成市’。青壮年男子苦于劳役, 死伤累累,致使田园荒芜,孤寡遍野,孟姜女哭倒长城之事风传天下,民怨之深重, 已到了干柴烈火的程度。小民夜观天象,见紫光斜冲牛斗,双子星座位移中天,大 秦注定将有血光之灾,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已成必然之势。” “此事与我何干?不必多言!”刘邦一拂长袖,背过身去。 无鼻老者说:“错矣!老夫一路细观大人,做事豁达大度,谈吐豪气干云。小 民在沛县便闻知大人一向不拘俗礼,胸怀大志,广交英杰,岂能安居区区亭长之职? 刚才怪风起处,枯树折断,大人的袍襟也被撕开一条口子,这都是不祥之兆,大人 此去骊山必是凶多吉少。与其被官府砍了脑袋,不如放小民们一条生路,大人也另 寻藏身之处,侍机而动。将来天下争雄,大人登高一呼万民归心,能否成就霸业, 就看大人的福分了!” 这番话说得刘邦目光飞动,豪气冲天。细细一想,人犯已逃散过半,按帝国法 令,他去是死罪,逃是死罪,回县也是死罪,不如另谋生路,网开一面,让这帮苍 头听天由命去吧。刘邦深深朝无鼻老汉作了个揖说:“前辈所言极是,小生顿开茅 塞。罢罢罢,暴秦亡于人心,我刘邦自今日起不再受他娘的鸟气,反了!”说罢他 转身用力一推,那两扇腐朽的寺门轰然倒地,“各位请自寻生路吧!” 此时暴雨已停,天宇澄明空阔,月辉遍洒大地山林。众人拜谢后,争相夺门而 出一哄而散。剩下八九个无家无业的亡命徒无处可去,表示愿意跟随刘邦闯荡江湖 :“大人就横下一条心弄个草头王当当吧,金銮殿秦始皇能坐得,谁说咱就坐不得?” “所言极是!”激情澎湃的刘邦双手一正鹊尾冠,然后手按佩剑牵马出寺,带 上那几个鸡鸣狗盗之徒,大步流星驰入夜色苍茫的阔野。古寺里只剩一堆暗红的残 火幽幽飘忽着,不时溅出几星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