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所谓“成长”这件事,就是一个接受不那么讨人喜欢的真相的过程。其中一个 真相就是:你必然生活在一个智力和体能都参差不平衡的环境中。一些人比你弱, 其他的人比你强。 这个真理,在所有难以下咽的生活真相中排在“倒胃口排行榜”的前几名。我 用了很多年才忿忿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接受了之后,我就想方设法地逃避它。在我 童年的大多数时候,我都能成功地对周围不相等的智能视而不见。 但是有兄弟姐妹的孩子,过早过频繁地用童稚的眼直视这个现实。童年的大部 分时间都维系在一块灵敏的跷跷板上,劳累心神,都是为了争取它的平衡而做无谓 的抗争。 在《一个法国人的一生》里,“我”的哥哥有一个六匹白马拉着的烙铁马车, 只是来自某个平庸的纪念品店的产品,但哥哥从来不把它借给“我”。借口是它太 容易坏而我太小。 当“我”闭上眼睛,“我”也能看到它们在“我”眼前奔驰而过,由“我”哥 哥——勇敢的御手执鞭驾驶,在发光的车厢的高处随车的颠簸而摇动。 “我”的哥哥十岁的时候死去了。在他死后,“我”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摆脱他, 就是占有那件玩具,就是偷盗他,以不忠的继承人的狂热行为。“我”希望凭借这 个物件,给“我”一部分他的荣耀,他的合法性。是的,在“我”哥哥死去的时候, “我”偷盗了他,没有内疚没有悔恨,甚至没流一滴眼泪。 大多数人读了这个故事,怕是要摇头说“不像话”的。也会有宽容温柔的人, 会把作者的讲述看作是对少不更事的忏悔和告解。只有同样在那个跷跷板上骑虎难 下、苦苦挣扎过的人才能理解;即使理解了,也不会击节叫好,而只能发出默然的 叹息。 卢梭有个比他大七岁的哥哥。卢梭当然是家里被溺爱的那个,哥哥则备受淡漠, 哥哥常偷跑出去,哥俩儿只能说是勉强认识。后来,哥哥由家里逃走,一去无踪, 连一封信也没有。 卢梭说:“这样一来,我就成为家中的独子了。”话语中不免有些侥幸。我却 更为他哥哥的命运松了一口气,庆幸他摸到了一条不算太好,但也不坏的自我救赎 的道路。 血缘手足间,有太多的情感是“此情无计可消除”的,不耐烦时间消融一切, 就只能选择逃脱。卢梭直到写《忏悔录》时,漫不经心地回忆起哥哥,还认为是因 为父母的漠不关心,影响了哥哥的教养,导致他的放荡和出走。 世界上唯一比有一个才华横溢的兄弟更可怕的事,就是在有一个才华横溢的兄 弟的同时,你自己也是才华横溢的。 中国有本书叫做《聪明小孩真聪明》,这本书有个别名,叫《世说新语》。那 上面有很多聪明机智的海尔兄弟。海尔兄弟是动画人物,是由智慧老人用高科技手 段创造的一对足智多谋的机器人。同海尔兄弟大冷天只穿内裤却有着滚烫火热的心 肠不同,《世说新语》里面的聪明孩子,只是径自沉默着延伸自己的聪明,脸上带 着淡漠疏远的神气。 里面讲到张玄之和顾敷,分别是顾和的外孙和孙子,两个差不多大的小孩子。 顾和总是和当时有名的智者清谈,聊些政治啊、玄学啊之类的鬼东西,两个小孩坐 在床边自己玩自己的,神情漠不关心。到了晚上的时候,两个小孩就在灯下闭着眼, 一起复述主客双方的话,一句也没有漏掉。 想象这幅画面,倒没有太多温馨的感觉,两个孩子端坐着,木端端地对答如流, 简直机灵得有点鬼气了。 中国还有本书叫做《讨厌家长真讨厌》,那本书也有个别名,也叫《世说新语 》。那上面有很多讨厌的大人,让聪明的海尔兄弟的童年早早就陷入惨淡。 有句我很不喜欢的俗话,叫“是骡子是马,拖出来遛遛”。那些家长们超级喜 欢遛孩子,让不相干的闲人决定,哪个是骡子,哪个是马。 他们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热切地问当权者:“你看看这些孩子里哪个能成大 才?”抑或是即兴出题命题作文,让兄弟同时同场竞技。 这比生活在兄弟的阴影里还要痛苦。阴影是一种阴翳,在俯首称臣的瞬间,至 少能获得片刻的宁静,生活之所以对我们耳语“在前,永远有更强者”,也是为了 催促我们早早认命,而领取各人生存所需的坚韧安稳的小阁子。而这种每天要各显 其能,竞出高下的生活是永无宁日的,因为暗处永远有评审团发亮的眼睛。 还是这对兄弟,张玄之和顾敷。顾和更喜欢自己的孙子顾敷,经常说顾敷更聪 明,这让张玄之很不满。有一年,张玄之九岁,顾敷六岁。一次顾和带他们一起到 庙里去,看见卧佛像。顾和又开始耍奸耍无聊,同时给两个孩子出题:“孩子们, 你们看佛的旁边,为什么有的弟子哭,有的不哭呢?” 张玄之说:“得到佛的宠爱,所以哭;没有得到宠爱,所以不哭。” 顾敷说:“不对不对,因为达到了哀乐不动于心的境界,所以不哭;因为不能 脱俗忘情,所以要哭。” 真是讨厌,这时候也要争。 对于小孩子恨得咬碎牙齿的嫉妒和哇哇大哭,我能边吃爆米花边看得直笑。兄 弟间为了争抢什么而厮打,我也能带着兴致,在一旁袖手旁观不去劝阻。但,对于 孩子隐忍的斗智,委屈的争宠,我简直要背过脸去不忍心看,尽管我知道那是机智 又稀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