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样看起来,好像只要有手足,生活就像《动物世界》里的非洲大草原,到处 都是残酷的优胜劣汰和你死我活。但事实并不是这样,兄弟或姊妹的存活率并不见 得就很低。有种兄弟关系永远是那么和谐而稳固,那就是当他们“性格迥异”时。 大部分的兄弟和姊妹,似乎都是性格互补的,内敛的妹子必然有个活泼的大姐, 开朗强壮爱打架的哥哥,身后必然跟着一个瘦弱纤细、女孩子一样的弟弟——开什 么玩笑!我早上起来穿袜子,都没有这样一配一个准儿过。 有一对著名的兄弟就是这种性格相反的典范:鲁迅和周作人。鲁迅比周作人大 四岁,他们的弟弟周建人说,大哥是比较尖酸刻薄的那个,喜欢给人起难听的绰号。 二哥周作人则完全相反,他“自小性情和顺,不固执己见,很好相处”。 这是来自旁人的评论。而鲁迅和周作人各人对童年的回忆却很少提到彼此,让 我们只能把单人的画面,强行安插组装进一个场景里。 有一个场景总是挥之不去。黑漆漆但是有月亮的晚上,几个小兄弟并排躺在床 上,鲁迅压低声音,絮絮地对着几个弟弟讲童话——那时不叫童话,叫大头天话。 “天话”的材料是白天在书上看的,尽是一只头的怪兽、两只头的怪兽、三只头的 怪兽。鲁迅把这些怪鄙的材料,虚幻出一个仙山来,平时万物顿时缈缈像是能瞬间 变化,窗外月亮是涂了赤脸的妖怪,木床嘎嘎声难保不是什么鬼怪惶迫的嗷叫。 周作人的角色呢,他只有在黑暗处眨巴着眼睛,或是在枕头簌簌响的寂静中, 终于按捺不住,追问道:“然后呢?” 这对兄弟的禀赋在他们幼年的时候就分配好了:哥哥是想象力丰富的那个,有 领导力的那个,笔刃锋利的那个;弟弟是带古董气的那个,追随的那个,冲淡散文 的那个。 我想,就是这种各就各位的角色扮演,才能让周氏兄弟之间关系一直蛮融洽, 直到中年才翻脸。 波伏娃在姊妹中也是扮演鲁迅的角色,她喜欢排幻想剧,而且总是让妹妹扮演 自己指定的角色。妹妹忙着全心崇拜她。波伏娃说:“正是因为有了我妹妹的存在, 才使我维护了我的个人自由。她是我的同谋者,我的随从和我的创造物。”(《现 代女性一波伏娃回忆录》) 有一个性格迥异的兄弟是值得感激的。但是我们应该感激谁?感激基因排列组 合出神入化?感激造物主鬼斧神工——真是太谢谢你们了,在胚胎阶段,就对兄弟 的个性和天分有了井水不犯河水的分工? 我不习惯向陌生人感恩戴德,更喜欢在人性里找答案。 我有种怀疑:兄弟间所谓迥异的性格,并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前后思量,左 右算计之后做出的选择一“好吧,我就采用这种性格好了。” 如同在漆金木箱子前选择戏服,来得早的,还能自由选择熨帖于自己性格的装 扮;来得晚的,就有些无奈了。白脸的戏服被人穿了,自己就只能选黑脸;有人先 穿了青衣华丽的绸缎襟子,自己只能草草系了丫鬟的白裙子出场。 小时候,我经常和一个同龄的远方亲戚过短期的姊妹生活。每到假期,亲戚们 就把我们扒拉成一堆——“你们小孩自己去玩吧。” 她长得比我好看,也比我要受宠和娇纵,爱生气,总爱把人锁在门外。动不动 就让人哄,而且要多人连哄。实在没事,也要把人的名字翻来倒去地高声呼唤。 然后,我就暗自决定成为“成熟懂事”的那一个。我还记得有一次,大家庭同 桌吃饭。我的小亲戚忙着挑食,尖叫着挣脱种种食物安排。在她大闹饭桌的时候, 我则连连欠身,含着下巴面带微笑,给在桌的所有大人布菜和倒酒。这行为其实根 本也违背于我的常态,我并不太习惯于这种赤裸裸的做作。然而那天,我坐在我小 亲戚的对面,隔着整个圆桌冷冷地看着她,决心一定要做出一副和她截然相反的样 子,一定要处处举止都和她形成对照。 后来,只要是假期与小亲戚聚首,我就表现出八面玲珑的乖巧。家里永远有高 而尖的声音,与低而缓的声音高低起伏,遥遥相和。 大人并没有因此就评判哪个孩子更讨喜,反而觉得各有各的可爱,大人们还有 种坐享“齐人之福”的顾盼自得。 我现在想起来,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有意识地选择某种面孔戴上。 生活不易,为了双手擎出生天来,每个人都要打磨和绘制一层层面目,用来遮 住返祖还原的本来面目。 兄弟之间相处,太多的相似让各人的生存变得狭窄而呼吸困难,一扭头就撞上 另一个酷像的人影;一转身,两人身上的共同点就摩擦出燃烧的火星来。 只有当其中的一个人抽身而退,另择居所,逼仄的空间才变得疏朗,有了一块 宝贵的余地来培育彼此的“无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