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老舍写过一个小说,叫做《抱孙》,故事讲的是一个慈祥有爱的老太太是怎么 害死自己孙子的。主人公叫做王老太太,第一个孙子是小产死的;第二个孙子好容 易生下来,可得宝贝着,产房里放着四个火炉,小孩还盖着四床被子、五条毛毯, 反而死了。真纳闷儿。 儿媳妇的肚子终于又大了,王老太太三更半夜还给儿媳妇送肘子汤、鸡丝挂面 ……媳妇的被窝深处能扫出一大碗什锦来,少奶奶吃得嘴角都烂了。 产期到了,小孩儿只探了个脑袋就再也出不来了,只能到医院去,医生反倒先 问:“你们这些人没办法,什么都给孕妇吃,吃得小孩这么肥大。”只得允许大夫 掏孙子,当然要说明了——要活的。掏出个死的来干吗?只要掏出活孙子来,儿媳 妇就是死了也没太大关系。 终于把大胖孩子掏出来了,老太太就只管盯着自己的孙子看。老太太把肚子上 还有一个盆大的洞的儿媳妇放在医院,自己到底把孙子抱出来了。王老太太一上汽 车就开始打喷嚏,一直打到家,每个都照准了孙子的脸射去,孙子还在怀中抱着, 以便接收喷嚏。王老太太知道自己着了凉,可是至死也不能放下孙子。到了晌午, 孙子接受了至少两百多个喷嚏。 到了下午三点来钟,奶妈已经雇妥了两个,可是孙子死了,一口奶也没吃。 王老太太悲愤医院靠不住,就把儿媳妇从医院接出来,接出来不久,儿媳妇的 肚子上裂了缝,也不言不语地死了。 王老太太要把医院告下来,小说的最后一句话铿锵有力——“老命不要了,不 能不给孙子和媳妇报仇!” 这个故事,要是放在现在,是断然不能成文成章的。 那个时候,生命的成本价还不高,时代允许老舍这样轻描淡写地牺牲了这许多 生命。而当今社会,每个生命的成本都变得很高,即使在文学作品里,杀一个人也 变成奢侈的行为,必须得像做检讨一样先啰里八嗦一大堆前因后果才能下手。这样 塑造一个茫然无知也无辜的连环杀手,更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时代限制了文学放大人性丑陋污点的倍数。要么是让人不屑的小龌龊,要么是 大得无边无际——人性的破洞把人性都盖过了。 这个糊涂祖母杀人狂,即使让读者心里再膈应再反感,她却是一个放大倍数刚 刚好的人物形象,让人恰好看清她一个致命的弱点——老了。 我很小的时候,不止一次地向我妈抱怨过:“我睡觉的时候,爷爷奶奶把我抱 得太紧了。” 那时候我三岁,我爸妈同时没空照顾我,就把我送到老家——我爷爷奶奶的家 里。 对那段日子,我几乎没有任何回忆,甚至也没有任何回忆的凭证。因为在那个 家里,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是属于我的,没有宠物,没有玩具,连书也没有。那个屋 子,没有什么幼童生存过的痕迹。很多人热衷于回忆自己小时候在老家吃过的零食, 因为老年人爱吃容易消化的甜食,正好对了孩子的胃口。但是我奶奶口味又成又辣, 我爷爷每顿饭都一定要有酒,所以,我对吃的回忆,是几盘乌漆抹黑的腌制肉类和 一股冲鼻而尖锐的酒味。 有的时候,我会在门口看我们家养的几只鸡。鸡也没有年轻可爱到足以当宠物, 所以我总是隔着笼子和它们对视,我奶奶要教我剁青菜喂鸡,我也没有热情。只有 一次,我忽然兴致很好,从厨房抓了几把米扔进鸡笼里,还蹲着看它们吃完。我奶 奶回来,发了很大的脾气,因为她从来不用米来喂鸡——她说“米是人吃的”,而 且我抓的还是她最高级的糯米——她说“糯米是人都舍不得吃的”。这件事,在我 童年的淘气里,算是最最严重的一桩了。 晚上,我和我爷爷奶奶一起睡,他们一个抱住我的头,一个抱住我的脚。我被 死死地抱住不得动弹,有时甚至不得呼吸。这样僵直地躺着,我能活动的最大幅度, 就是微微偏过头,看着床边的墙上贴着的观世音菩萨的巨幅照片——真的是照片, 是电视剧《西游记》里的观音娘娘。那时候,我对观音菩萨的印象,就是一个常来 串门的很白很阔气的老奶奶。 记忆里,我和我爷爷从来没有过对话。我和我奶奶会进行一个程序性的对话, 就是她每天都会问我:“你是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问了几个月,我终于说 :“我不喜欢爸爸,我更不喜欢我妈妈。”言下之意,就是我只喜欢爷爷奶奶。我 奶奶很高兴,后来的年岁里,每次见到我们家的任何一个家庭成员,都会重提这个 掌故——跟在拿米喂鸡事件的后面,作为知错能改的补偿。 当我妈妈来接我的时候,我奶奶当然在第一时间向我妈通知我的见异思迁。我 妈当时提了一整桶桃子,那是我所吃过的最熟烂甜腻的桃子,每一个都巨大,我吃 得狼吞虎咽,几乎把整个脸埋进桃子里。我从桃子里,抬起脸来,又羞赧又生硬地 叫了声:“诶,妈妈。” 几个月不见,我对爸妈除了陌生之外,还有一种轻易就变节的愧疚。这么快地, 我就从“爸爸妈妈的孩子”,变成了“爷爷奶奶的孩子”……尤其是还吃着妈妈给 的桃子。 我妈后来才说,她对那时我脸上苍老的干笑,也觉得很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