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最理想化的祖母似乎是西方式的,有蓬松庞大的白发和蓬松庞大的乳房,不下 厨也穿着围裙,下厨也不做什么正经菜肴,只做松饼和布丁。人生所有的“过去” 汩汩地流失在脑中一个神秘的空洞里,取而代之的是花生酱与奶油的香气,然而拨 开香气,里面什么也没有。 但中国式的祖母似乎不是这样。中国的祖母更像西方故事里孑然孤老的老巫婆。 东方的奶奶矮身段枣核脸,总穿藏青穿黑,一开口说话只有满堂沉寂的回应——没 有人有资格同她对话,除了手中总捻的佛珠,以及幽暗房间里影影绰绰的泥塑佛和 菩萨,他们总与她喃喃地耳语不已。 中国祖母比西方祖母威严得多,威严的唯一倚仗就是她有满肚满肠的磨难。 侯外庐是这样描写他记忆里的祖母的:她总是盘坐在炕上,拿起一件针线活, 对着小小豆油灯,自言自语起来。有条有理地诉说她生平经历的一桩桩最难忘却的 往事。那些往事,似乎都是伤心事,是她的奋斗史,所以,她的声调如泣如诉,异 常痛苦。 这幅画面很平淡,却让我有一种平静的震动。如果我是电影导演要拍摄这个画 面,我会让她手中的针线活越来越蔓延,最后会在她身旁围绕出一整个她脑海里黯 淡惨烈的世间来。 我喜欢祖母记忆里的那个人世。因为她们的记忆总是那么不确实。祖母们有空 闲坐在苍惶惶的阳光底下,皱着全部的皱纹一点点修补,扭曲,重塑。她们的叙述 常常是自相矛盾的,越是不可信,祖母们越是固执地重复,完全不容一点质疑。祖 母们胸中的世界,无论是结构还是色彩都完全违背构图完整,全面失真反而自成逻 辑和体系,那个世界反而是最完整的。 我从来没听过人形容老太太“胸中有乾坤”,我想,这是不公平的。老祖母的 胸中不仅有乾坤,而且极为繁复,收纳了几世几代,还包容了好几次元的神秘空间。 马尔克斯的传记《回归本源》写道:马尔克斯的外祖母时常身穿花纹很淡的黑 色和半黑色的衣服,从早到晚轻风似的在家里飘来飘去。她的王国不在这个世界上。 别的女人告诉她,她老公有外遇,她也不动声色。因为她太忙了。忙于料理活人死 人相遇的阴阳两边边界上的事物,忙于用迷信保护全家人。 比方说,阴魂走开以前就应该让小孩睡觉;孩子躺着的时候如果门前有出殡的 队伍经过,应该叫他们坐起来,以免跟着门口的死人一块死;应该注意别让黑蝴蝶 飞入家中,因为飞进来就意味着家里要死人;如果听见怪响声那就是巫婆进了家门 ;如果嗅到硫磺哧就是附近有换隆。 马尔克斯小时候是个多话的孩子,当他没完没了地提问题的时候,外婆终于火 了:“鸡巴孩子!”她的喊声响彻整个老宅。只有一个办法让他一动不动,就是用 死人吓唬他。叫他坐到椅子上,说:“别离开这里,要是乱动,死了的表姑和表叔 就来了,他们正在屋子里。”马尔克斯被吓住,一直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像被供 奉的雕塑一样挪到床上,在床上继续做噩梦,直到黎明轰跑外婆故事里的妖魔鬼怪。 同住一个宅子,祖父母却有更多夹层的空间和更多的室友,他们的空间是很多 层半透明空间的叠加,鬼魅穿行其间,和我们一样衣食住行。与这个灵异的夹层混 熟了,也就没有什么恐怖,反而有一种家常的热闹。这个世界,只有祖父母能够给 予,只有儿童能够承接。 马尔克斯在叙述他的童年时,说:“我怀着几乎虔诚的惊讶观看着鬼魂,依次 打发童年消逝缓慢的时光。” 我小学时看过一个电影,印象很深的是看过这么一个情节:祖母和孙女在田间 夜行,老太太牵牢了孙女的手,不远处忽然有橘红泛蓝的火光突突地跳着。孙女瑟 缩着说:“奶奶,我怕。”奶奶和蔼地安慰:“不怕,不怕,那是鬼火……”然后 就开始讲魂灵的传说,在冗长琐碎的鬼怪陪伴下,祖孙俩相携穿行夜的田地。 画面一转,又到了几天后的大白天。孙女穿着白衬衣蓝裙子,脖子上拴着红领 巾,袖子上别着表示学生干部官阶的“三道杠”。她指着祖母铿锵有力地说:“小 刘老师说了,那不是鬼火,是磷,磷在空气中……奶奶,你搞封建迷信!奶奶,你 真不对!” 这个情节让人反感极了。小孩子还没在迷蒙中看清什么,就先学会拿着扫把一 通恶狠狠地清扫:鬼火是磷,人体是细胞组成的,世界上是元素构成的,奶奶是吓 唬人的……谁都别想骗到我,什么都吓不到我,哇哈哈! 一个清明的世界并不是不好,只是太过无聊。 长大之后,人比自己想象的要寂寞得多。朋友不多,知己更少。人在大多数时 候,都无人陪伴,只有自己形影相吊,深夜拥被。身处一个纤尘不染的世界,烁亮 的四壁反光出自己的脸来。这时,才后悔如果当时保留祖母那个烟雾缭绕的世界就 好了,至少自己有所逃遁,不至于落到现在这样与自己穷凶极恶地对视。 对马尔克斯来说,外祖母的宅子,不是一个偶尔逃遁休憩的小公馆,而是他一 生居住着从未离开的地方。 马尔克斯说:“我一辈子每天睡醒的时候,都有一种亦真亦幻的感觉,似乎自 己依然身处那所令我魂牵梦绕的庭院。在梦境和记忆中,我找到了童年从来没有找 到过的墙壁的缝隙,听到了童年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蟋蟀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