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同祖父母一起长大的孩子,见过世界上最多的鬼怪。已死的魂灵于他们,已是 热闹亲切多过恐惧。真正让孩子恐惧的,是将死未死的魂灵。 中学的时候,我们学过一篇叫做《黄油烙饼》的课文,全篇是汪曾祺模拟孩子 朴拙的语气。主人公叫做萧胜,快八岁了,一直跟奶奶过。其中有一个细节我印象 很深刻:奶奶身体不好,她有个气喘的病,每年冬天都犯。白天还好,晚上难熬。 萧胜躺在坑上,听奶奶喝喽喝喽地喘。睡醒了,还听她喝喽喝喽。他想,奶奶喝喽 了一夜。可是奶奶还是喝喽着起来了。 读到这段话的时候,我几乎是瞬间回到了爷爷奶奶的床上。夜是最难熬的,我 总是瞪大了眼睛小心地辨别着祖父母的呼吸。爷爷抱着我的脚,和我隔得远,我听 不到他的呼吸声会无端地焦虑,就把脚贴近他的胸口,用脚背摸索着他的心跳。有 时候奶奶会忽然进发一阵呻吟,不像病痛,反而像大声呼告什么冤情,呻吟一声半 就戛然而止,我急切地伸手去摸,乱摸一通,先是揪到一层异常软的皮,心里更害 怕了。每天晚上,我就像出急诊的大夫一样,小心翼翼地又摸又探,忙个不停,满 头大汗。 和爷爷奶奶在一起时,我总担心着他们的死亡。这我从来都不敢告诉别人。 《黄油烙饼》里写奶奶刚死时萧胜的反应:“萧胜一生第一次经验什么是‘死 ’。他知道‘死’就是‘没有’了。他没有奶奶了。他躺在枕头上,枕头上还有奶 奶的头发的气味。他哭了。” 我当时读课文读到这里,就觉得不能赞同。对一个和祖母长大的孩子来说, “死”绝不可能是这么愕然的存在。 死亡就像呼吸一样,在老人的吐纳之间时隐时现。“死”并不是不通情理的强 加,而是好商好量的一点点抽离。 川端康成从小便父母双亡,和祖父母生活在一起。七岁的时候奶奶也死了,他 就与身残体弱的祖父相依为命。事实上,他第一部公开发表的作品叫做《十六岁日 记》,半瞎的爷爷躺在病床上,他就在床边的灯台上摊开稿纸,快速而粗暴地记录 下爷爷的话。 看这部作品,就像是看一幅死神速写的绘画过程一样,十分奇妙。文章大部分 内容都是祖父的各种哼唧和呻吟,有时也会有空茫的感慨:“现在不该死的人也要 死了……人人都要死啊……你给我接一下尿好吗?” 他的祖父一度变得暴饮暴食,很能吃,寿司饭团都能一口一个吞下,还狂饮不 已。打杂的妇女怀疑是怪兽或者狐仙附在身上。川端康成看着祖父吃饭团,喉核不 断地动,“是怪兽在吃饭”这句话怎么也难以释怀。他从仓库取出一把剑,在祖父 的床铺上空挥动着。打杂的妇女一边认真地看着他砍杀房间里的空气,一边从旁助 威,说:“对!对!好!好!” 我高中的课桌上一度贴着川端康成老年的照片,黑白照片,他穿着和服,面前 的桌子上有一杯冒烟的茶。 照片里的川端康成没有看镜头,他大侧着脸,盯着斜下方的空气,介于专注和 痴愣之间。你觉得他是真的从虚空中看到了什么,但你对他的所见却没有好奇。 后来我知道,和祖父生活的很多年里,川端康成常常仔细地看着祖父接近死人 的脸,俨然那只是一张照片。因为对方双目失明,所以更可以长久地直勾勾地看着, 而没有什么奇怪和难为情。 我想,这应该可以解释为什么川端康成的目光让人那么不适,因为,那是看死 亡的眼神。无论看多少次,都觉得,那是宁静地端详着死亡这个东西的眼睛。 战国时代的列子把人从出生到死亡,分成四个变化阶段:婴儿,少壮,老年, 死亡。婴儿的时候,神情专注,元气淳和,外物不能伤害,德行最高。少壮的时候, 血脉贲张,欲望外溢,外物可以随意伤害,德行变低。老年的时候,外物对他的诱 力和斥力都不那么大了,反而回到了宁和的童年阶段。而人到死亡安息的时候,就 彻底回到本原了。 生命画了一个完整的圆圈,老人和孩子的生命反而有着奇异的相通。老人常常 任性孩子的任性,相信孩子的相信,游戏孩子的游戏。 不敏感的少壮,看到老人和孩子兴致勃勃地在一起或嘀嘀咕咕或沉醉于幼稚的 游戏,总是满足而高兴的,脑袋里浮现出“天伦之乐”的句子。而我却觉得,孩子 之所以被老人引为知己,引为玩伴,是老人为了让孩子帮助自己逃避死神,所以祖 孙才会如此难舍难分。 敏感的少壮,对老人和孩子都敬而远之,他们总有一种感觉——老人的临终之 眼,孩子的天使之眼都带点灵异色彩,能看到等闲之辈看不到的东西,可敬,可怖。 我想,这可能是因为老人和孩子既没有什么发言权,也没有什么行动权。所以, 他们的目光冷冷的,像来自另外一个不友善的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