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母亲的天性到底是什么呢? 弗洛伊德有个徒弟叫荣格(荣格和弗洛伊德不一样,他并没有令人害羞地天天 把性挂在嘴边),他有一个理论,说所有母亲本原的心灵原型都是大地之母,所有 人心中的母亲形象,都是在地母形象的基础上再做一些个性化的自定义设置。我们 似乎很容易归纳母亲的天性:博大、无私、奉献、自我牺牲——全是一些大得要深 呼吸才说得出口的形容词。 女人是一种肩膀狭窄,臀部肥大的难养的动物。然而她一旦升级到进化版,母 亲,她就立刻变成闪着圣洁光辉的女神。 我忽然有个梗在喉间的疑问——如果女神是你妈,你愿意吗?且让我们看看那 些著名繁殖女神的画像。 我们中国人自己的繁殖女神是女娲。根据鲁迅在《故事新编》里面的描述,女 娲在一个漫长无聊的午觉之后,无意中揉捏出一个和自己差不多的小泥人,她带着 欢喜与诧异,又做出许多来,这时,女娲耳边满是嘈杂的嚷,嚷得颇有些头昏,她 烦躁地拔起一根藤,在泥水里一搅,再一抡,拌着水的泥点落到地上,也成了呆头 呆脑,獐头鼠目的小人。女娲以恶作剧的诡笑飞速地抡着藤,泥点飞溅,在空中就 成了哭嚷着的小东西,爬来爬去撒得满地。 女娲死于补天,而非造人。 这个故事让人心惊又心寒。女娲造人,粗制滥造不说,而且还是以一种近乎残 忍的游戏心态。我们膜拜感激了那么多年的女神,原来只是报纸社会新闻版上常见 的虐童的妈。 那么异邦呢?维纳斯是古老神话里的生殖女神,圣母玛利亚也算是西方最有名 的妈。她们有相似的体貌特征,都有一头璀璨又闪烁的金色长发,而且永远带着矜 持柔顺的少女气,她们又是你心中理想的母亲型吗?不行不行。她们太美了,惊鸿 一瞥的丽影要做成画像和雕塑让无数人憧憬千年,因此,脸上绝不能露出养孩子带 来的憔悴和疲惫。 尤其是维纳斯,她身兼生育之神和爱情之神,当她袒胸露乳,面色潮红,眼神 迷醉地投入爱人的怀抱,谁来照顾缺奶的孩子? 我以审核保姆的标准,一个个淘汰了这些女神。 母亲只能是私有的黄脸婆,不能是人人仰慕的大众情人。 母亲是女神无法胜任的兼职——这句话反过来说也一样。事实上,每当有人回 忆自己的母亲是多么圣洁美丽时,我总是忍不住感叹亲情道义的力量好伟大,能让 人轻易就自我蒙蔽——我表面上一副真挚感动的嘴脸,内心深处却深知不能当真。 对于“完美女人”样的母亲,孩子长大后除了满腔怨恨,我想象不出还会有其 他情感。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叔本华。 叔本华有一篇著名的文章,叫做《论女人》,读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几乎读两 页就要擦一把冷汗,抚胸口顺口气——“让我先压压惊。” 这篇文章里充斥着这种论调:“女人最适宜的职业是看护和教育儿童,因为她 们本身实际上就很幼稚,轻佻漂浮,目光短浅,一句话,她们的毕生实际就是一个 大儿童——是儿童与严格意义上的成人的中间体。” “只有当性冲动时,男人才会失去理智地认为矮小、窄肩、肥臀与短腿的人是 美好的,女人的美都与性冲动紧密相关。与其说女人美丽,还不如把她们描述为没 有一点美感的性。” “在欧洲,本不应该有什么贵妇人的存在,她们就应该是家庭主妇,或是想成 为家庭主妇的女人。” 我故意用断章取义的做法,叔本华对于女性的蔑视更明显得令人咋舌。后世当 然不允许一个思想上的“伟人”这样侮辱人,太有损形象了不是?于是后人奋力地 挖掘他童年经历,希望找到一些被女人伤害的“阴影”——想自作多情地为叔本华 开脱,也为自己找点事做。 还真是不负有心人,经掘坟发现,叔本华小时候和他母亲的关系很糟糕。 叔本华的妈是个名女人,她举办的沙龙级别很高,德国文化圈叫得出来名字的 基本上都参加过她的沙龙,像是歌德啊,格林兄弟之类的。小时候,叔本华就坐在 香艳热闹的客厅角落,静静地看着他的妈妈花蝴蝶一样穿梭,衣角掠过不知是谁的 脸,只知引起一阵迷醉。 叔本华的妈自己也写书,你大概也能猜到是哪类书,就是一些浪漫小说。而且 这些浪漫小说的模式基本一样,主人公总是一个少女,经历过摧枯拉朽的爱之后, 为了各种现实原因,而嫁给一个更门当户对的对象。那段年轻热烈的爱情却没有死 亡,而是制成了干花,洒上袭人的香水冒充泪水,放在频繁打开的那个精致抽屉, 每次回忆都是一阵做作的可歌可泣。 叔本华是目睹着他母亲的“哀愁”长大的。他深深厌恶自己的母亲,而相对于 他内心深处的愤怒与痛苦,他和母亲的唇枪舌战看起来未免太小儿科了——他们有 一段著名的吵嘴子:母亲:(捡起儿子的哲学著作《论充足根据律的四重根》)这 肯定只是给药剂师做包装之用。 儿子:甚至在破烂收藏室里也找不到一部你写的那些书时,仍然会有人读这些 著作。 母亲:你的那些书,印出来以后也将堆放在仓库里。 我当时如果在吵架现场,我肯定会急得跳脚,这种层面的争吵像是女人打架, 撕头发抓脸皮,目的只是为了让对方露出最狼狈丑陋的样子,却一点不伤脾脏,不 着关键。 也是很多年之后,叔本华才徐徐地、有条有理地、招招致命地写出了这篇《论 女人》,汩汩流出这篇他从童年就开始打腹稿的对母亲的抱怨书。 其实,所有的抱怨,翻来倒去都只是一个道理——女人一旦做了母亲,就要解 除上天赋予的种种装备和武器,放弃性别优势。 大自然里也有例子:母蚁在受孕之后就失去了双翅,因为孕育期双翅毫无用处, 弄不好还会危害其生育。 张爱玲的母亲也是一个不愿意解除女性柔能克刚装备的美妇。她在张爱玲小时 候就离婚去了法国,写诗,画画,关注时装,学习一切花里胡哨的艺术。张爱玲十 六岁时,她带着纤灵斑斓的美好气息回国,重新审视她睽违多年的女儿,并对张爱 玲的笨拙无灵性深表遗憾。 这种距离感是我所想象到的最可悲的母女关系。 然而,女人对女人,天生有一种同病相怜的默契,所以张爱玲并没有把这一笔 狠狠地记在账上,日后伺机报复——她甚至没有把它当做童年阴影。 虽然没有阴影,但却有一道淡淡的肉色伤疤,多年以后,仍能认出它还在那儿。 张爱玲对人性的注视,早早地就没有那一层虚假的、温情的纱质遮蔽。这事幸 与不幸谁也说不准,然而,清醒因为失望,这一点确凿。 “母性”是一个人最早接触到的人性,是孩子对人性选择“信”与“不信”的 理论来源。“母性”没有给一个孩子温柔的慰藉,那么,对人性,也就谈不上什么 坚固的信任了。 而“母性”一旦产生,就毁灭和掩盖了其他的人性选项。 “放下屠刀,立地成妈!” 冥冥之中传来的声音好似低沉的雷声,然而这不是什么神圣佛偈,这是孩子对 母亲下的最后通牒。 这个通牒并非无理取闹,人类历史上最强悍的事业女性是这样评论她的子女的 :在他们长出点人祥之前,我对他们没有任何好感,丑陋的婴儿是非常恶心的东西 ……只要他们的身体还是那么大,胳膊腿儿还是那么短,动起来还像青蛙一样…… 就算最好看的那个脱下衣服来也是可怕的。 说这话的人叫维多利亚,她是英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久的君王,她当了六十四 年女王,爱丈夫,爱祖国,爱政治,爱蒽卑地臣服于她脚下的臣民,她爱天底下一 切伟大的大,卑小的小,然而,她打从心眼里真诚地憎恶她的九个孩子。 叔本华该庆幸,至少他没摊上这样的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