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有一个典型的父亲,就是这样以一种毫不自知、理直气壮、甚至略带漫不经心 的态度谋杀了自己的孩子。 这个父亲就是卡夫卡的《变形记》里格力高的父亲。 当格力高·萨姆莎从烦躁不安的梦中醒来时,发现他在床上变成了一个巨大的 甲虫。 当格力高被这个命运这个突发奇想的强加逼得无路可遁,不得不走出自己的房 间,来到客厅面对自己的家人的时候,格妈妈被吓了个半死,而格爸爸的反应则是 怪异粗暴的——父亲拿着手杖,跺着脚,扬着手杖将格力高往他的房间里赶。格力 高请求父亲不要这样,但无济于事。他像个野人一样,毫不留情地挤出了嘘嘘之声。 每时每刻都可能用手里的手杖将他往死里打,或者打在背上,或者往头上打。 格力高还未学会熟练地运用自己的新四肢,当他好不容易几近成功,却卡在自 己房间的门上动弹不得的时候,“父亲从后面给了他真正解除痛苦的一击,这一击 是沉重。他猛烈地一跃,跃进房间很远,父亲还在用手杖敲门,最后一切都沉寂了。” 自此之后,父亲的每次出场都像一大坨乌黑的雨云让小说的压强骤然降低,而 最最紧张、让人透不过来气的片段,莫过于格力高和格爸爸的一场巷战。 父亲把长制服的下摆往后一掀,两手插在裤兜里,脸色阴沉,朝格力高走来。 父亲一会儿停着,一会儿急步向前,一会儿又不动弹,格力高总是逃着,就这样, 父子两个在房间里兜圈子。有时候,他担心由于父亲的狠毒会挡住他逃往墙上、逃 往天花板上,然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除了疾步爬行逃跑外还有什么自救的办法。 然后,父亲开始用苹果来袭击格力高。格力高由于惊呆了,他站着不动,动也 没用,因为父亲已经决定轰击他——他并不计较准确与否,只是向格力高一个一个 地扔苹果,这些红色的苹果像带了电一样在地上互相滚到一起,又互相撞击开来, 其中有一个打中了他的背。格力高疼痛不堪,又惊恐迷惘地躺在地板上。 格力高被这个苹果砸得几乎永远丧失了活动能力,在被遗忘的饥饿中死去了, 而那只作为武器的苹果则始终在地上,因为谁也不敢去取走——苹果搁在那里作为 一种虐待的纪念。 在我看来,《变形记》是卡夫卡所有小说中最真实的,它纪录片一样描述了卡 夫卡的一个噩梦。每一个片段都是卡夫卡大汗淋漓地起床后的“追忆似鬼年华”。 最大的恐惧来自于父亲。 最近你问起我,你问我为什么畏惧你?一如既往地,我无言以对。 这是卡夫卡写给父亲的一封漫长家书的第一句话。父亲和卡夫卡是完全相反的 人,卡夫卡孱弱,寒气逼人,淡泊冷漠不知所措;而父亲就是《变形记》中格力高 的父亲——健硕,食欲旺盛,自鸣得意高人一等。 父子二人不仅是人种不同,他们生活在世界的不同部分里。 卡夫卡对父亲写道:世界在我眼中就分成三个部分,一个部分是我这个奴隶居 住的,我必须服从仅仅为我制定的法律,但是从来不能完全符合这些法律的要求; 然后是第二个世界,它离我的世界极其遥远,那是你居住的世界,你忙于统治、发 布命令、对不执行命令的情况大发雷霆;最后是第三个世界,其他所有的人全都幸 福地、不受命令和服从制约地生活在那里,只有我永远蒙受着羞辱。 父亲存在的所有意义,就是让孩子相信——自己这个拙劣仿品的存在并没有意 义。 我们生活在一个永远无法讨好父亲的世界里,就连萨义德也一样。 萨义德是个著名学者、理论家,由于提出了“东方学”而最为人所知。他家里 有钱,超级聪明——中学毕业时是毫无争议的第一名,钢琴的造诣也深。 总之,是个无挑剔无死角到欠扁地步的小孩儿,然而他在自传《格格不入》中 却回忆说:“(我的父亲)永远以三个手势提醒我的失败,第一个失败,是一手握 拳,往后朝肩膀一缩;第二个失败,是五指箕张,像鼓翼掠水般由左向右划;第三 个失败,是摇一根手指。” “他在世之日对我最吓人的一句话——当时我只有十二岁——是‘你永远继承 不到我一丁点东西;你不是有钱人的孩子’。” “我叫我父亲daddy ,叫到他离世那一天,但我时刻觉得这字眼多么偶然,我 以他儿子自居是多么不适当,我每次问他要什么,不是大为忧愁烦恼,就是不知所 措,需要好几个钟头的心理准备。” 的确是这样,回忆起小时候,父亲对我少有的几次心血来潮的教育,几乎全部 是以威胁恐吓为形式的。 我爸爸有一双骇人的大眼,还有黑压压杂乱的浓眉压在眼皮上。每当他想传授 给我什么的时候,他就会突然猝不及防地靠近,提高音量,舞动他的浓眉,圆睁着 眼睛。提醒我,我已经进入了他的怒气领域和力气范围。 当然,技术上,我爸从未正式打过我,但是他发明了一种恶作剧的施暴方法, 就是高高扬起他的巴掌,低头瞪着我,做出要掌掴的姿势,刹那间蒲扇式的手掌扇 下来,结果只是和自己的另一只手掌拍击,在我耳边制造出巨大的声响来。我吓得 一抖,我爸大笑不已。 这个拙劣的把戏一直贯穿我的婴儿和幼儿阶段,然而我却从未真正意义上破解 和免疫。每当高高的巴掌的阴影落在我身上,我还是会瑟缩,还是会发抖。这种恐 惧建立在不确定性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父亲的大赦会失效。 以前,我只是把我爸这种恐怖的恶作剧,慈爱地体谅成情商不高和缺乏技巧。 后来,我却在很多父亲身上看到了这种惊人的相似。 我曾目睹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惩罚。父亲怒气冲冲从衣柜中拿出几条皮带来,放 在椅背上,让孩子作为刑具备选。然而他最后却没有真正施暴。用卡夫卡的话说, 他“只是想让孩子亲眼目睹被绞死的所有准备工作——等到绳索、大刀、砧板全部 各就各位了,才宣告大赦”。 此时,父亲的潜台词已经呼之欲出了:他要让孩子知道自己是被幸免的,是被 恩赦的,你的生命是父亲功德无量的馈赠,所以你应该时刻保持兢兢业业的负疚与 自责。 对于母亲来说,我们是她卵巢里无中生有的馈赠。对于父亲来说,我们是他用 0.00000007卡路里毫不费力漫不经心地制造出来的,长达25/1毫米的,他精虫王国 里面的幸运的小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