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很早很早以前,心理学还没发明出来的时候,人们就发现儿子身上会有一种仇 父恋母的心理倾向,也就是有名的“俄狄浦斯情结”。后来,当心理学被发明出来, 这种普遍蔓延的仇恨才有了靠谱的心理学解释。 我们仇恨的并不是父亲,而是“生活代表”。 生活永远是大BOSS,对人提出种种限制和强迫。在一个家庭内部的父母双方之 间,父亲就是“生活”的化身——要求着孩子。所以父亲永远是孩子的敌人,而孩 子永远哭着找妈妈。 这种心理学的说辞,我反倒觉得太抽象和文艺腔。“生活代表”的化身无处不 在。对孩子来说,四面墙壁永远太逼仄,桌子的棱角永远太坚硬,放糖的柜子永远 太高。滋事找茬的倒不总是父亲。 我想,我更喜欢卡夫卡对父亲所下的断语:父亲即上帝,“剥去了圣衣的上帝”。 人类对上帝形象的想象和勾画,就来源于对父亲的记忆。 这个兼职上帝却是毫无职业道德的。他享受特权,却消极怠工;他索取崇拜, 却不普度不慰藉。他只是执行上帝“审判”的职责。 在卡夫卡的小说《判决》中,年轻商人格奥尔格·本德曼生意做得很好,想脱 离父亲而尽早独立。结果父亲不仅暗地里摸清了儿子的所有客户联络网,而且怀疑 儿子想罢黜自己在经济上的统治权,起了叛心,嫌自己老不死。 于是父亲对儿子做了如下的判决一“你原本是一个天真的小孩,但你原本又是 一个魔鬼似的人物!我现在就判决你们的死刑,判决你从此消失。” 于是,儿子跌跌撞撞地从房间里被撵走,“他从大门外一跳,越过车道直奔大 河,作为一个优秀的体操运动员,他一跃而上,如同一个乞丐一样牢牢地抓住了桥 上的栏杆。他本来就是优秀体操运动员,这在他年轻时代就曾经是他父母的骄傲。 他吊在栏杆上,手变得越来越软弱无力,但他仍然坚持着,在大桥的栏杆柱子之间, 他看到一辆汽车轻松地驶过,汽车的喧嚣声可能要淹没他落水的悲壮之举。他轻声 地叫道:”我的亲爱的爸爸妈妈,我可是一直爱着你们的啊!‘然后落入水中。在 这一瞬间,来往的交通从未中断。“ 我们不无惊诧、又毫不意外地发现:几乎在卡夫卡所有的小说里,都是父亲一 一处置了那些角色……或者,我们该说,处决? 现在,让我们再来看看卡夫卡给父亲的那封信。写信的时候卡夫卡已三十六岁, 不再是那个孱弱局促的少年。他终于停止了令人尴尬的长高过程,稍稍长胖了一些, 脸上基本褪去了少年时形销骨立的怪异奇突。这样一个身形巨大的男人,在这封超 级无敌长的家书里,诉尽了天下所有畏葸孩子巨大的委屈与抱怨。 更令人对卡夫卡揪心不已、激发母爱的是,他的这封信自始至终都没有勇气寄 出过。但是卡夫卡自己模拟父亲,写了一封阅后回信。 有很多人解读这封家书,有人看出了心理病态过分敏感小题大做,有人看出了 父权暴力不近人情太强权政治。 而说实话,当这封信看到结尾,我只看到了两个字——缠绵。那是多么难以割 舍,难以自欺的依恋,看得我几乎脸红心跳。 当卡夫卡模拟着父亲,对儿子的控诉进行种种辩解和回击,与其说,这是身为 儿子最终大度的释然和既往不咎,倒不如说是儿子对父亲缠绵而无法克制的告白。 由卡夫卡扮演的父亲是这样回应卡夫卡的指责的:我承认,我俩互相斗争着, 不过斗争也分两种。一种是骑士的斗争,独立的双方在相互较量,各自为政,输得 光明磊落,赢得正正当当。另一种是甲虫的斗争,甲虫不仅蜇刺,还吸血以维持生 命。这是真正的职业斗士。而你就是这样的斗士。你缺乏生活能力,为了让自己过 得舒舒服服、无忧无虑,而且不必自责,你就证明,是我夺走了你所有的生活能力 并把它装进了我的口袋。你现在用不着为缺乏生活能力而发愁了,责任都在我,你 尽可以心安理得地仰八叉躺着,身体和精神上都让我拖着过日子……如果我没怎么 看错,你写这封信也还是为了当我的寄生虫。 卡夫卡把父亲拖进他所有的小说里,固定在一个巨大而可笑的模型里供人展示, 供己发泄。然而,他所发泄的,仅仅是他在父亲怀里不能发泄的,这是有意拖延的 与你的告别。 卡夫卡自己曾经对朋友说过:“我想给自己全部作品题名为‘逃出父亲的范围 的愿望’。” 逃离暴戾的父亲,远离失德的上帝。你确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