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貌似跟厨房无关,但出现在厨房里也很相称的东西有:收音机,老式拨号盘电 话,《龙争虎斗》电影海报,做得不怎么成功的拳头大泥塑半胸像,玩直排轮用的 护膝和护掌,一个小孩子们找不到了的球,蜡烛,小猫从地上的盆子里嗞嗞地喝牛 奶。 大概是搞错了——一只猫被扔进了厨房,重点是,它不大也不小,长条形,头 小,嘴尖,平庸的白色,活像根白萝卜,叫声是短而一声接一声的嗷呜嗷鸣。它被 扔进厨房后,厨房的门就从外头用插销关死了。这是前所未有的。半天后,厨房门 被打开,又放来一只猫食盆。那只长得就很贱的猫那会儿叫得越发起劲,在人脚边 蹭来滚去,就像被长着一副贱样的C ,罗纳尔多盘带进禁区的球,但没用,它一早 就该知道没用可它就不知道,它在企图从门缝挤出去时又被堵了回来。它再次听到 插销插上的声音,但它还在里头哇哇乱叫,以为会被放出去,每当有脚步声传来, 它就叫得更响。它是只蠢猫,所以如此乐观积极向上。聪明敏锐的猫则会有太多讯 息令其止步不前,或放弃那些看来是徒劳无益的尝试。那只猫坚持嚷嚷着申诉它不 想待在厨房里,对厨房来说它也像是焦糖布丁里的一片白蛋壳。 世界上的另一种猫正在床上主人的被窝里娇憨地咕噜咕噜。主人连头蒙在被子 里什么也没干,因为不会咕噜咕噜。他们两个就躲在世界的一个小窟窿里偷欢。他 们就像裹在不伦之恋里相互深埋着不高兴出来的恋人一样。想到它总在以比自己快 七倍的速度老去,主人就心生无比的爱怜,并因此揣度它由于太快和太赤诚地活着, 才不得不经常陷入长时间的昏睡以弥补它的消耗。 又不是为了惊喜而被藏在厨房的圣诞礼物,那就是被讨厌了。用一个老鼠笼子 关起来,如果继续生长发育的话就长成方形,最好外面再盖一块吸声的布,仿佛进 入了一个无光无声的地狱,被讨厌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虽然并没有真的被这样对 待——但那只猫是即使被这样对待了也不会消沉的类型。它搅得厨房不得安宁。猫 伸长身体,用爪子去捞四川香肠,四川香肠不得不晃动僵直的身体,像挂在社区陈 旧健身器械的吊环上的老人。猫打碎了一只自我感觉还不错的蛋,它本来还很想出 人头地。它摊在冰冷的地砖上试图把它的雄心勃勃稍稍聚拢一点,尽量接近原先让 它感觉还不错的样子,到后来又冷又困又冷又困,于是梦见自己居然是个人,四肢 健全,唯独手指蜷曲而不能分开,他从卧室出来去厕所,从洗脸池镜子里才看到自 己是个人,他从厕所出来,忽然一阵风,卧室和厕所的门都被撞上了,然后他就站 在走廊上发怔,就因为手指畸形,所以没法握住门把把门打开,他一边发怔,一边 哀伤又很恼怒。蛋忽然感到温暖,原来是猫正把它舔进肚子里去,猫舌头上的小刺 使它感到阵阵酥麻,猫的心肠又热又软又宁静,像是个没有遗憾的道地的归宿。四 川香肠幸灾乐祸、物伤其类、五味杂陈,一会儿又想冲猫大叫:“吃了我吧吃了我 吧!”但猫又去一心一意抓挠起门来。 猫每天要重点叫两次,一次是在上午,人起床开始有动静之后,一次是在傍晚, 从一段漫长而牢固的睡眠中醒来,像在公园里喊嗓子但嗓音永远扁扁的老头。它好 像只睡那么一觉,不像别的猫那样警醒,就像睡进盖了吸声布的老鼠笼子里一样, 也许正是这样的一次睡梦让它可以在醒着的时候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寂寞打散成 几个小灰尘小浮沫。它从不感到孤苦,永远热情高涨,转来转去,手忙脚乱,得不 到任何响应也乐在其中。当听到人在厨房外活动的声音,它就立刻跳到门边哇哇大 叫。 厨房里的家伙们都冷眼旁观着猫独自捣腾,诧异,好笑,皱起眉头,又鄙夷又 怜悯,就像酒吧里的人看着舞池里只有她一个在那儿表情坚毅、以难看而猛烈的动 作忘我投入地跳了快一个小时的老胖女人,叹为观止,奇怪怎么居然可以对自取其 辱浑然不觉,或满不在乎甚至无所畏惧?又想:心灵或脑子受过伤的人何其多啊! 然而最终会有谁被它打动的,譬如被它的顽强打动,譬如一个冷笑话在瞬间引出了 你的慈悲心。 被打动的是一只破汤罐,它跟猫搭腔了:“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 “不知道!已经被关进来了,我想它干吗?” “什么时候会被放出去?” “不知道!想放我出去的时候就会放我出去,我想它干吗?” “……既然这么说的话……那么你每天还那么使劲争取干吗?”“我不使劲争 取干吗?”不知道。汤罐没话说了。其实它一直没说话,因为它不会说话,刚才只 是假设。汤罐的嘴是派一只破罐子的用场的。其实它哪儿也不破,只是它觉得它脸 上长着一个伤口,叫嘴,那是天生残疾。不能因为长了嘴就说话,那算仗弱势欺人, 恃弱凌强是可耻的。破罐讲的是就不破摔的尊严。可是也未尝不可能是因为没有不 摔破的信心才摆出强硬的样子来的,示弱者才是些真正强悍的角色。 猫睡醒了叫,叫饿了吃,吃饱了闹,闹累了睡,睡醒了再叫,乐此不疲,好像 就这样一直下去也可以。作为囚室被隔绝遗弃了的厨房变得好像一截盲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