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十一月二日中午我在教工食堂吃过饭,一出门,见到一个研究生说我们系有学 生拉肚子。事件很快演变,傍晚已经有人到教工区挨户敲门发药了。我没吃药,因 为我不能无故服用抗菌素。当晚有人告诉我:学生不能到校外去,只能在学生区域 活动。这个区域相当有限。几块草坪一个湖面,宿舍教室,学生宿舍每天四次有专 人监督吃药。这么多活蹦乱跳的年轻人都困在一个区域里,还要吃药,能坚持多久 呢? 课照样上,学校让老师安慰学生。我挺沉重地进教室,没想到气氛超正常,好 像什么也没发生,其乐融融有说有笑。 我问他们有什么需要,女生骆晶夸张地喊了一声:老师啊,我要吃白米饭。疫 情刚发的几天,学生食堂大半关了做清洁,学生们只能在校内买方便食品,白米饭 成了理想。霍乱末期,听说有老师把学生藏在汽车里拉到校外去饱餐一顿,有点飞 越柏林墙的意味。 我对他们说,感谢所有的突发事件,从某个角度说,正是它丰富着我们的经历。 比如我自己,我感谢我经历过的一切,因为生活本如此,它给我什么,我就承受什 么,人就是在这种复杂的承受中得到历练。这话作为我对学生的安慰。本来这节课 准备读一篇记录2008年春运的文章《被踩踏者李红霞的人生》,临时改了主意,我 说我们换个内容,不要在这个特殊时期增加感伤,没想到下面都在说老师读吧,齐 仙姑的声音最大,她说:“生活本如此。” 这正是我刚随手写在黑板下边的五个字,还没擦掉呢。 下课,李博过来跟我说,这些天他都在写日记。我说我的日记也格外详细。另 一个学生在后面说,现在这样好,到校外干什么,还不就是去花钱消费?现在挺好, 钱都省下了。 霍乱闹了十天,十一月十二日恢复正常。我发现,刚进校的大一学生对自由的 渴望最低,除了要白米饭要水果好像再没更多要求,而年级越高对限制自由的反应 越强烈,有人想方设法跳墙开条子混出校园。外面没什么,但是有自由。 也许我觉得这算个事件,他们反而觉得挺正常。事后我再没问过这事,不愿意 提它。 恰恰是闹霍乱期间,十一月四日晚上的课,刚进教室,班长过来问,能不能给 他几分钟时间,我以为发布什么通知,第二节上课后给他十分钟。第二节,班长宣 布占用几分钟,教室里的气氛突变,学生们的神色和听课时候大不同,好像格外敏 感郑重,好像有什么大戏要上演。 班长说希望大家畅所欲言,接着是陈小力、班长和另三男二女轮番发言,剑拔 弩张的,好像在争什么名额,有人说到弄虚作假,有人在解释,有人在推辞。我不 断看表,其实我在生气,正好十分钟,我直接打断了继续想说话的,我说约定的时 间到了。上课四年来,我第一次对学生生气。我说这是大学,是个应当干净的地方, 不要把肮脏龌龊的东西,拿到这个本该神圣的地方来,真希望你们每一个都能做个 清澄单纯的人。他们刚凝聚的气氛被我给破坏了,能感觉到他们当中一部分根本听 不进我的“圣经”,另一部分于己无关,但是观热闹的期待被打断。 不用听懂他们争的具体是什么,作为过来人,我在第一分钟就明白这场小争执 的实质了,所以毫不关心其中任何细节。我也很清楚根本没什么干净神圣的地方, 但是,他们还年轻,还不到二十岁,希望他们这代身上能保留某种幻想,能有人相 信这世上还有清澄和单纯,不然,未来还有什么救? 响铃以后,整节课闷闷不乐的班长留给我一张纸条,扭头就走,条子上写着: 对不起,现在越来越迷惘了……班长离开后,我经过他刚坐过的桌子,上面留着一 张废纸,我拿了,上面都是随手写上去的:气宇轩昂,慷慨激烈,醉翁之意不在酒, 辩论,叫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