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桂花乡很容易被忽略,县城出去七十多公里的地方,偏离国家投资的柏油公路, 朝着那排杨草果树或者滇朴拐进去,里面藏着一条土路,通往桂花。人们常常被柏 油公路误导,去哪里都顺着它,其实好地方藏在公路线外面那些地图上的空白处。 这种误导相当深,不只是路的问题了。如今,所有的县城都建在高速公路边上,怀 着对地名后面隐藏着的不可知的好奇心翻山越岭而来,进去后却总是大失所望。每 个县城都一模一样,大城市的不伦不类的赝品。县城已经干净彻底地消灭了地方性, 比大城市还彻底,大城市还有许多传统的死角,经常闪回般地由彩色照片变成黑白 照片。县城却千篇一律,除了方言和烹调秘方岿然不动,其他荡然无存,新世界无 非是一条或两条灯光灿烂的冷飕飕水泥大街,一批气派堂皇令人望而生畏的机构, 一切只想着象征繁荣,汇报政绩,不考虑怎么过日子。一到夜晚,大街两边全是反 射着路灯的卷帘门,贫乏苍白,像是人去楼空的工业产品展览会,粗心人连自己的 家门都找不到。以前的县城是过日子的好地方,土特产的集散地,四面八方的人都 愿意来,赶街时那个叫人山人海,那个叫车如流水马如龙。炫耀秋天的收获、夏日 的新鲜、春天的茂盛、冬日的结实;炫耀新衣服;炫耀家酿的美酒、腊肉、咸菜、 卤腐……炫耀家养的公鸡、母鸡、耕牛、肥猪;炫耀自家种的大萝卜、青菜、南瓜 ……暗中较着劲呢,你今年卖得好,我明年种得更好。小伙子们牵着骏马呼天抢地, 大姑娘们野山雀般唧唧喳喳,老人家走走停停,什么都要摸摸,瞅瞅……如今的县 城,玻璃是好玻璃,水泥是好水泥,钢筋是好钢筋,铝合金闪闪发光,停车场上汽 车钢片闪成新闻发布会,交通信号就是无人问津也是红灯亮过跟着黄灯、绿灯。这 个旮旯那个部门还配置着进口的这样那样,正规、整齐,横是横直是直,没有脏乱 差,洗手间挂着便后干手用的热风机,已经与世界水平大略接轨,可惜只是办公开 会的好地方,提拔升官的好地方,谈恋爱吃喝拉撒声色犬马过日子就嫌寂寞冷清贫 乏无聊。县城中间,一律是个太阳大的广场,如果不搞大型演出,那地方就是撒哈 拉的小沙漠,夏天热得残酷无情,冬天冷到过路人都要绕着走,风大。 傍晚,人群沿着公路往广场走,那里要搞文艺演出,这种活动千载难逢,一年 也就一两次。县城平时很冷清,茶馆绝迹了,赶街本来是这县城最好玩的户外活动, 也被规范到农贸市场,平时除了打麻将看电视,就没什么好玩的。所以一有活动, 大家都要去凑个热闹。广场是县城里最大的一块空地,搭着台子,铺了红地毯,张 灯结彩,警察、官员、腰缠万贯的歌星以及人家演什么你就规规矩矩看什么的百姓 们。外星人般的大气球在空中摇摆着,气魄宏大,所谓大场面也不过就是这样了。 胸前戴着红花,要人坐在第一排,领导讲话、嘉宾致词,演出开始,报幕员一身红, 普通话说得很滑溜,当地人听得懂,可说不来,他们说彝语和云南汉语混杂的方言, 外地人很难听懂。晚会将省会电视台那种模式化的文艺演出模仿得惟妙惟肖,地方 上的人只有鼓掌的份,每个节目完毕都跟着鼓掌,巴掌拍得有点犹豫不决,不知道 应当热烈地拍呢还是礼貌地拍几下。忽然,舞台前面一声巨响,一排焰火爆炸,喷 向天空,观众一齐惊叫,几个站在长板凳上伸着脖子正看得发呆的姑娘被吓得滚下 来,大笑着抱成一团。干脆就不看了,爬起来拍拍灰走掉。喷焰火,意思是演出到 了高潮了,许多人还没有看出兴趣,也就拔腿走掉了。 这些县城晚会,耗资不菲,筹备很长时间,还要跑到上面去求爷爷告奶奶,领 导很有面子,效果却很一般,没有坐在茶馆里听花灯那么享福。文艺本来是寓教于 乐,让人乐的,现在却预先设定观众都是冥顽不化的,很不好玩。还给我造成这个 地方没什么文化的印象,没什么玩场。与省城之间,隔着那么多的高山、河流、方 言,天空的颜色都不一样,怎么就没有点别样名堂呢?以前是有的,现在没了。现 在没了,是不是世界就比以前更好玩,日子更顺心了呢,不一定。其实人家认为这 就是民族特色,晚会也确实看得出些地方的影子,服装、道具、口音、动作什么的, 而且这些歌舞的源头也就是这个地方,只是这个地方对它的文化源头没有自信,地 方歌舞要省里的文艺团体认可才认为是合格的、正式的,才上得台面,可以登堂入 室。那些歌舞看得出来,已经被歌舞团的教练“去粗取精”地改造过了,完全符合 国家舞台的标准模式。“去粗取精”,字面上看很抽象,其实具体得很,粗就是大 地,精就是歌舞团。这种“去粗取精”已经压倒一切,把大地上的原产搞得支离破 碎,委琐不堪,充满自卑感,识时务的后生,都不跟着学了。云南白族舞蹈演员杨 丽萍在编《云南印象》的时候,对那些大地上请来的各民族舞蹈唱歌天才说,你们 才是我的老师,你们原来怎么跳就怎么跳。天才们根本不敢,说是舞台上不兴这么 跳的,我们的东西只能在地上跺。其实那舞台也真的经不住他们跺。 我为明天将要继续的旅行犯愁,如果一路都是歌舞团的话,岂不难熬。既来之 则安之吧,天一亮。赶紧走人桂花乡在大地深处。一路穿越高山森林,越来越深。 到了,迎接我的是核桃树而不是广告牌。乡上有一条小街,正在赶集,欢乐活跃, 大猪在人群里嚎叫着,车子走不动了,妇女们背着箩箩穿来穿去,红鲜绿翠,刚刚 宰杀的山羊跷着前腿。卖什么的都有,从泥乎乎的土豆到国产电视机,男人吆五喝 六,女人从容大方。一眼扫去,女人的穿着最鲜明,打扮与别处不同,个个是花团 锦簇的裙子、短衫,仙女般地灿烂,都是自己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图案绣得最漂亮 的女子很自豪,被一伙别个村的女子扯着,摸着,啧啧称赞,给我个花样嘛!男人 的穿着就显得单调,西装、中山装在这里显摆不出气派,寒酸皱巴,穿在身上没有 什么高尚人士的感觉,还被泥巴灰尘马屎牛粪搞得蔫蔫的,工作服的本相原形毕露。 满街都在传说下午乡里要搞文艺演出,摩拳擦掌,奔走相告,都赶紧把该买的买了, 要卖的卖掉,好去看演出。想起昨天那台晚会,我对这台演出不感兴趣。规模小点 而已,能有什么名堂?我宁可看核桃,不看演出。乡政府的朋友请吃中饭,吃了说 是去听听我们农民唱歌吧,推辞不掉了。去吧,找个不起眼的地方困上一把。 演出是在一块露天的空地上,地上长着草,爬着虫虫。搭了个台子,还模仿着 国家剧院蒙了块背景布在后面,写上标语口号。但蒙不住四周的青山、大树、蓝天、 云彩、山坡、草地、风……台子上按照彝族人过节的规矩,铺着松毛。人坐定的时 候,有些鸟也落到了树杈上。观众就是刚才赶街的那些妇女、男人、孩子、婆婆、 大爷。抱着娃娃的,坐着的,蹲着的,站着的,躺着的,会场上此起彼伏的都是酒 味、旱烟味、汗酸味、女人的乳汁味,好几个妈妈亮出乳头给娃娃喂着奶呢……不 是看演出,而是看热闹。开始了,出来一披羊皮的歌手,张嘴就放炮仗般地说出一 串,引得一堂大笑,下面的谁喊了一声,意大利!一核桃壳打过去,“意大利”歪 头让了,说,严肃些嘛,老三!哈哈哈又笑倒一群人。然后一扬嗓子唱将起来,唱 的是彝族歌子,自由,嘹亮,原始的激情,不是歌舞团里面那种通过理解歌曲的意 义而激发起来的故意激情,震撼人心。唱一段,又说几句,下面又是一阵大笑。人 人都认得他,平常他总是牵着一头黑牯牛,在小街上穿过,他家的地在南边坡头上, 有人告诉我。他唱得那么好听,我听得出神,哪里还有困意,傻了似的张着嘴。当 地人没我这么听的,他们天天听,自己也会唱,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他在那里唱, 下面自由活动,年轻人乘机打情骂俏,私订终身。唱罢,跳下台子蹲到一边抽水烟 筒去了。乡长说:“他刚刚从意大利回来。”这话怎么听着那么耳熟,才想起来是 省城艺术家圈子的流行话。在那边,“我女儿在加拿大读书”这一句,比“我女儿 上初中了”更受人尊敬。前不久省里组织民间歌手访问欧洲,他是成员之一。 乡长说:“他刚刚从意大利回来。”“意大利”嗯了一声,继续抽着水烟筒。 他旁边坐着一位女王,打扮得美丽非凡,看了一街子,她的衣服是绣得最美的,完 全的手工,色泽朴素,花样重重叠叠,复杂厚重,有点像周代青铜鼎上的回纹。她 不年轻了,但依然充满魅力。她是谁?歌手说,是那边寨子的,山头上,她们那里 没有公路,走路来的。她微笑着坐在一条长板凳上,个子很高,鹤立鸡群。又有人 说,你上去唱嘛。她唱得好呢!她只是笑。 台上又上去了四个人,吹拉弹唱,两男两女,他们是一家子,大哥、姐姐、妹 妹和妹夫。姐姐说,我们现在是在家里面,为父老乡亲唱,就不说普通话啦。他们 刚刚去北京唱歌回来,所以有这一番解释,唱得真是灿烂,天然。听着听着,产生 了幻觉,他们变成四只山鸡,刚刚飞出来,站在黑森林的边上唱着天真之歌。又上 来一群小伙子、小姑娘,化装成老头老太太的样子,表演彝剧,剧本是自己编的, 谴责贪财之人,拉拉扯扯、嘻嘻哈哈。台下的喊着,你的烟斗掉啦!嘿嘿笑着拾起 来。台上台下笑成一团,笑得那个陶醉,天空、云彩、鸟、树林都跟着笑,笑容像 是风吹出来的,停都停不住。 最后,那位住在山头上的女神上台了,报幕的姑娘把她安排在最后,因为她没 有在乡上预定的节目单上,自告奋勇,临时加入。报幕的姑娘说,现在,请麻梨坡 的李大嫫为大家表演!她走到台子中间张口就唱,我的天,那声音仿佛是天国忽然 开了个窗子,女神在那里歌唱!如泉水,从黑暗岩石中涌出,如白鹭,站在田野深 处。这是勾魂的歌声,领导着我们的灵魂,迷人啊迷人! 她唱的是“梅葛”中的一段。“梅葛”是彝族人的一种演唱方式,意思就是 “唱过去的事情”,调子是固定的,内容是民间歌手口头传承,靠的是记忆。他们 的脑子里有个记忆模式,学者叫做“大脑文本”。唱开天辟地、唱人类诞生、唱诸 神、唱说亲、唱婚礼、唱请客吃饭、唱生娃娃、唱盖房子、唱狩猎、唱在山坡上放 牛羊、唱造农具、唱死亡、唱怀念祖先亲人……这是其中的一段:“开始的时候没 有天,开始的时候没有地,天和地呀,是格滋神的五个儿子造的,是格滋神的四个 女儿造的。天造好了呀,要打个雷试天,雷就把天震裂了。大地造好了呀,要用地 震试试地,大地被震裂了洞。他们用云彩补天,用泥巴补地。天地补好啦,还摇摇 晃晃的,格滋就叫儿女提了三千万鱼儿来撑地角,七百万母鱼来撑地边。”另一段 :“万物都是老虎变的,用老虎的左眼做太阳,右眼做月亮,虎须做阳光,虎牙做 星星,虎油做云彩,虎气变雾气,虎肚做大海。虎血做海水,大肠变大江,小肠变 成河,虎皮做地皮,排骨做道路,硬毛变树林,软毛变成草。”她唱的是哪一段我 不知道,在场的人也翻译不过来,只是听得出,她把我们这些客人也唱进去了。 “梅葛”的基本模式不变,但歌手可以根据现场的情况发挥,唱“梅葛”不仅要记 住基本的模式,要有好的嗓子,还要有创造力和魅力。歌手们在无数个现场创造了 无数精彩的即兴唱段,都随着现场解散而消散了,只有歌手被人们记着,那些嗓子 好,临场发挥精彩的歌手,在乡村中赫赫有名,他们经常被各个地方邀请去唱“梅 葛”,因此衣食无忧。“梅葛”就是不断地将人们从当下的现场带回文明开始的那 个源头,保持记忆,延续时间。演唱者一般都是毕摩,毕摩翻译成汉语就是巫师。 但没有现代汉语巫师一词的贬义。“梅葛”的毕摩根据不同的场合,有时候为死者 超度,有时候为盖房子求吉利,有时候为新婚夫妇唱赞美诗……毕摩们其实就是民 族的精神领袖、智者、通灵者、神使、诗人、高级知识分子。“文革”时代,毕摩 被取缔,但民间依然暗中尊重着他们,与尊重祖先的墓地一样。他们是可以将人们 领回源头的人,他们是活着的陵墓。屈原是一位巫师,老子是一位巫师,海德格尔 也是一位巫师。世界诸神是住在源头处。最初的巫师直接召唤神灵,他们是先知。 后来的巫师是智者,他们将我们领回源头,他们掌握着世界开始之门的钥匙。有一 年,我在另一个彝族村子,看巫师举行祭火的仪式。那个地方的彝族人一到新年都 要举行迎接新火的仪式,仪式开始时,毕摩取出祖先传下来的木钻,使劲摩擦,直 到木头冒烟,点燃干草,成为火焰。世界再次被原始之火照亮,身体温暖,食物可 以熟吃,野兽逃得远远的,人们开始唱歌,神灵到场。村民们装扮成神灵鬼怪,戴 着面具,唱着歌跳着舞弹起大三弦,沿着村庄游行,将火种传给每一家的火塘。这 种取火方式已经有几千年的历史,但是从来没有中断遗忘,“文革”时期是唯一的 例外。村子里已经通电,用着火柴、打火机,这个仪式也没有被遗忘,那是我见过 的最伟大的仪式。那位巫师也唱了“梅葛”,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梅葛”,在一片 红土高原上,一个梨花盛开的村庄。那一天,我回到了燧人氏的部落里。“国有火 树,名燧木,屈盘万顷,云雾出于中间。折枝相钻,则火出矣。后世圣人变腥臊之 味,游日月之外,以食救万物,乃至南垂。目此树表,有鸟若鹗,以口啄树,粲然 火出。圣人感焉,因取小枝以钻火,号燧人氏。”《王子年拾遗记》就是这样。这 位毕摩与我一样,出生于一九五四年。他说,他学习了二十年,才敢给人做法事。 他在学习做毕摩的时候,我在学习写诗。经过这么多年,巫师已经不多了,如今云 南境内会唱“梅葛”的人凤毛麟角。民间文学工作队整理收集过一部分“梅葛”, 将口头的东西用文字固定下来,采取的也是“去粗取精”的原则。许多部分老歌手 们说不出来,就比画动作,这部分也被省略或者误解了许多。“梅葛”过去是彝族 文明生活的主流,现在只有些小溪了,但气候土壤合适,再次成为洪流也不是没有 可能,因为人民是生活在“梅葛”里而不是歌舞团文工队。 从山头上下来的女神显然非常受欢迎,唱了三次,大家才放她下去,立即背起 背箩走了,要走四小时才到家呢。有人用蹩脚的普通话悄悄地告诉我,她是个巫婆, 搞迷信活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