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边在唱歌,那边的溪流两岸,已经支着一口口大锅,用石头垒起灶,烧起火 来,煮着羊汤锅了,这边唱歌跳舞,那边喝酒吃肉,不想听了,过来吃碗羊杂碎。 吃饱了,听仙女唱歌去。溪流滚滚,里面落着大石头,彝家女人就在溪水中洗宰好 羊只,清洗好蔬菜和碗碟,远远看去,溪流上热气腾腾,幻若仙境。这边,娃娃们 在乱草野花中翻滚;那边,一群好汉在划拳;这边,有个女人在唱“梅葛”;那边, 有个老人在拨弦子。马匹站在树林边沉思。火腿挂在树权上,已经割下一块在大锅 里炒着,香油在响。有个帐篷里浪语浩荡,忽然倒塌。里面的人笑得天摇地动。有 个石头上牧童仰面朝天酣睡,上面是桂花树的叶子,正为八月制香呢……这才是本 地人的真实世界。这样的场景在彝山,经常都有,春节、赶花街、火把节……许多 政府组织的活动,末了总是被这些大地上的习俗修改得面目全非,领导致辞一完, 活动就只剩下高音喇叭和主席台。下面,羊汤锅、帐篷、“梅葛”、调子、对歌、 酩酊……铺天盖地,浩荡山野。 当山头上的女神回家去后,我就想起哈尼族诗人哥布来。我一直觉得他像一个 巫师。巫师在哈尼话中叫做“贝马”、“尼马”。我是二十年前在云南红河附近的 那些被改成了水田的高山中认识他的,那些水田是世界奇迹,哈尼人用了近千年的 时间把那些高山改成了一块块盘山蜿蜒的梯田,吃上了水稻。这种丰功伟绩比上世 纪六十年代发生在山西昔阳县大寨的愚公移山早多了,宏伟多了。哥布吃这些稻米 长大,到十岁上才学会说汉话,中专毕业后在一所小学教语文,人称哥布老师。他 开始用汉语写诗,不久就在《边疆文学》发表了几首。他天生诗人,只需要把母语 转换成汉语。我读到他的诗,哦,高原上的洛尔迦!就乘着长途汽车,翻越无数高 山森林,在鹰的翅膀下找到了哥布。 我到达的时候是中午,县城大雾弥漫,哥布正坐在单身教师宿舍的一间阴暗小 屋里写诗。他写得很吃力,他要用哈尼话想好,再翻译成汉语。我跟着他走了一天, 去他的家乡热水塘村。我们从高山向下走去,一直走到大地的脚跟上,喝了点山泉 水,又开始爬山,一直爬到高山的额头上。我们在黄昏中走向哥布的故乡,天空摆 开一路的黄金来迎接我们。村头站着神树,仙女般的女人们穿着用麻织成、又用蓝 靛染成的布衫,上面缀着银饰,她们喜欢眼睛那样的图案。清朝、民国的银元流传 到这里,被视为神物,装饰在身上。解放军的军帽和徽章被男子视为神物。穿黑色 衣服的女子站在雾里,美丽而神秘,母狼的幽灵,她带走了我的一个灵魂。每个人 都有许多灵魂,多少不一,有的多些,就像千手观音的手。有的少些,一串火把果。 这些灵魂是无数的火焰,将生命燃烧着,火苗越少,生命越弱。一个灵魂都没有的 人就是行尸走肉。 哥布家有一间土屋,茅草顶,火塘边坐着他的父亲和母亲。火塘和旁边的锅碗、 食物就是这屋子里最贵重的东西了。我睡了两个晚上,眼睛被烟火熏得红肿,身上 被跳蚤叮成坦克履带。半夜听见哈尼人还在围着那塘火喝酒唱歌。最近的泥石流几 乎将这个村庄冲走,但神灵保佑,魔鬼只到达哥布家的后门就停住了。这个村庄与 世界各地一样,诞生了母亲、父亲、妻子、少女、英雄和诗人。他父亲是个英雄, 在村子里德高望重,但是沉默寡言,他的英雄事迹永远不会张扬出去,所以他也不 是英雄。她母亲清瘦、矮小,像个漆黑的树桩,等着被投到火塘里。村庄里的人不 知道哥布在写诗,他们不知道哥布写的那个诗是什么东西,他父亲也不知道,哥布 很得意地把他发表在这个国家最权威的诗歌刊物上的诗给他父亲看,他父亲数了数, 五十多行,笑了。 我在哥布家住了两天,浑身红肿,热水塘是个有着浓烈硫磺味的温泉,水从山 坡上的石头中流出来,下面有一个泥坑,我在那坑里洗了澡,身上就不痒了。我和 哥布在黎明告别他父母和乡亲,返回城里去继续写诗。我们一边走,一边有乡亲从 村子里追出来,塞给我糍粑、鸡蛋、果子。我们背着这些大地的产物翻山越岭,沉 重,感激。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哥布的父亲巳故,埋在故乡的深山老林中。哥布已经成为 云南省的著名诗人,获得许多诗歌奖,出版诗集三本。这些诗歌与他的故乡有什么 关系呢?那些说哈尼语的乡亲永远不知道这些诗歌的存在,哥布在城里是著名诗人, 在故乡是儿子,他的英雄业绩是利用在政府机关工作的便利为村里批到了建筑材料, 拉到了资金、贷款。哥布一直没有结婚,他一方面是哈尼族,农民之子,梯田上长 大的,手指头上全是栽秧留下的老茧,一放假就直奔老家,说哈尼土话去了;另一 方面却穿着西装,写汉语诗,在办公室接电话,开会,把牙齿都嚼碎地说着普通话, 把诗歌念成思科。此人很有些魔幻现实主义,他像是一只困在动物园里的桀骜不驯 的山鹰,随时可能一去不返,讲求实际的汉族姑娘们搞不清楚他是不是靠得住,谁 敢嫁给他? 在城里,在地方文坛上,哥布代表哈尼族诗歌用汉语发表出来的最高水平,但 在哈尼人中间,在高山深处,民族诗人却不是他。他们的诗人是谁呢?另一次,我 跟着哥布去他家乡的山区拜访一位盲歌手。那天下着雨,我们听着这位歌手的唱歌, 直到雨停,他的歌声像雨一样来自天空。我问哥布,他唱了些什么?哥布满脸敬畏, 像是希腊人在谈论荷马,他说,我说不出来。后来有一段时间,哥布的创作激情似 乎消失了,他很少再出现在省城的文学会议,谣传说他灵感枯竭。忽然,哥布带着 一部长诗回来了,我想先睹为快,他说是用哈尼语写的,还没有翻译成汉语。我被 一座高山挡住了,我急切得几乎简直想立即就去学哈尼语。他的写作退回到大地上 去了,令我怀疑起自己的写作,我有没有他这样的可以退回去的语言故乡?哥布在 一个春天上午回到热水塘,百鸟朝阳的时候,他请来村里的长老、歌手、朋友、 “贝马”、“尼马”,他在他们面前念了他的长诗,这是他写诗二十年来,首次在 故乡发表诗歌。那故乡终于发现他是一位诗人,老“贝马”以他为荣。哥布的父亲 在后面的树林里,默默地听着。有些乌鸦在他们朗诵现场的天空中盘旋,是哈尼人 的天神派来的。哥布发布他的长诗的时候,曾请我去,我没有去,那是另一个诗坛, 大地深处的诗坛,它的诗人是哥布。 秋天的时候我见到哥布,他告诉了我这件事的始末,大地的叶子已经落光了, 他内心的喜悦还没有散去。他还告诉我,他结婚了,妻子是他的族人,他们生了一 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