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姐姐舀了一勺汤,先自己尝了尝,然后送到我的嘴边。我坐不起来,身上压着 一个沙袋子。我被一道伤和一袋沙子压在下面。我只能躺着喝汤。我的味觉也被麻 醉了,还没有恢复。那汤什么味道也没有。加上喝的姿势不便,我喝了几口之后就 想不喝了。姐姐说,再喝点,这汤是催奶的。 我总是抱着它。我一低头就看见了它。它离我是那样近。它在我的手心里。我 一低头就看见了它,它在我的手心里发生变化。 它的头在我的胸部,眼睛是三百六十度视角。它似乎是什么都看见了,它应该 能看见自己头顶的冠子。秋天我看见它头顶一直沉默的冠子要说话了。我看见它的 冠子像一座远处的白房子突然就失火了。我惊慌失措。我知道它头顶举着的红色火 焰是什么意思,它要长成一只公鸡!长成一只公鸡,在我们家的院子里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它不知道啊!我必须拦住它。它才刚刚开始,我要拦住它,我要把它引上正 确安全的大道。我每天用手指抚摸它的冠子,我希望它能变小变成原来的白色。还 像远处的白房子。安静的白,远离火灾。这时候,我发现我的手没有用处,它们对 阻拦一只小鸡的幼稚行动无能为力。最后,我真着急了,我开始说话。我认为小鸡 是可以自由选择性别的。我想利用语言,利用一砖一瓦的词语,砌成一堵高墙,从 而彻底阻断它奔向死亡的道路。 我开始说话,我有资格跟它说话。我能站在它的未来同它说话。我说在我们的 庭院里,只有一只公鸡能活下去,其余的将看不见今年的雪花,而你被留下的可能 性是没有的。去年的公鸡还很强壮,妈妈说了让它继续工作。那么今年的所有公鸡 就都看不见雪花啦。如果你选择做一只母鸡,只要你能下蛋,妈妈就不会杀你。而 你不会只下一个蛋,你只要不停地下蛋,你就能不停地活下去。 我抱着的小鸡歪着头,用一只眼睛看了看我,然后又更大幅度地歪着头,看了 看天上的太阳,然后它就低头在我的手心里寻找米粒。我不知道我的话它往没往心 里去。 接下来,从它身上那些惊人的急切变化里,我知道它没听我的话。它在一意孤 行。它坚持着自己的生命理想,并且一直向前迈进。它推倒了我拦截它的词语之墙。 它的冠子鲜红硕大,已经能在风里飘动。它举起了它的旗帜,在身体的最上端最高 处。大片的红色映红了它的脸,映红了它的眼睛,映红了我的眼睛。它的头呈现出 酒醉的颜色,至此,它的生命理想已经在它的头部完全彻底地阐明,任何阻挡都来 不及了。我没有放弃对这个即将逝去的生命的挽救,我用白纸折成一个帽子戴在它 的头上。几天之后我又看见它背部的灰黄羽毛里闪出了惊人的红色光芒。我看见这 背部羽毛的红光上写着同冠子上相同的理想。至此,它像一座四处起火的房子,我 奋力扑救,仍无济于事。在决然的大火面前,扑救的意义几乎是零。然后是尾羽, 它从那扫帚形的尾羽里长出了黑色的新尾羽。这是真正的尾羽,它形成一个完美的 弧度,黑色中流动着绿色的磷光。这种流荡的绿色震动了我。它们是活的,躲藏在 那些羽毛里,只有强光、太阳光的召唤它们才会闪身而出,发出惊人的光华。它是 画好了妆的舞者,等在帷幕的后面,它要跃上舞台,用生命和红色跳舞。而这一切 都不可阻挡!它已经看不见了其他方向。母鸡的羽毛里没有藏匿多余的东西,光来 了,光走了,它们平静如水。它们从来就不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面对这种局面,我对他的生命做了第二次拯救,也是最后一次拯救。当堂嫂子 生了个大胖小子,母亲要去下奶,母亲又一次让我说出哪只公鸡该死的时候,我又 抱住了它,又一次坐在一院子斑斓的翅膀中,我闭上了我的眼睛,但是我没有捂上 它的眼睛。我要让天真的它看见死的形式,看见死的细节,看见自己的明天。 母亲那把菜刀搅起的恐怖旋涡,把院子里所有的生命都搅了进去。本无性命之 忧的小花母鸡们,也跟着一同瞎跑瞎叫瞎跳,甚至波及了大柳树下一直安静地卧着 的几只大白鹅。鹅总是迈着四方步,但它们看到刀和骚乱也从地上站了起来,并集 体向柳树的根部退去,直到退出柳树的阴影,躲在秋天刺目的阳光里。我蹲在旋涡 里,等待着恐惧的粉尘降落下来。那些以灰、褐色为基调的小花母鸡们,它们不知 道自己一生下来就拥有比公鸡长得多的生命权利。它们披着一身无忧无虑的素花羽 毛,跟着公鸡一同陷入恐慌。它们无法在少年时代就洞悉我们家院子里的生命规则。 它们不知道,在自己的身体里,生有一堆颗粒。它们的生命数,是要加上这些颗粒 的。它们的生命和它们的颗粒构成了一个算式,一个加法算式。而在公鸡的体内, 与生命相关的颗粒一粒也没有,或者有,但不是以对我母亲对我们有用的形式呈现。 在我眼里,公鸡的生命只有一,没有附加的东西来为生命的一加上数字。它们的生 命只是一个孤零零的数字一,没有其他的数字加入进来增援它。它只有一个加数, 没有另一个加数,形不成一个可靠的生命运算。 我是个爱工作的小孩。在接受看护小鸡这项工作之前,我就以出色的看家能力 让母亲吃惊。乡下的家不是人出去了锁上门就可以了。有很大一块家的组成部分是 锁不上的,比如果树,比如菜园,比如小鸡……能锁的只有房子,而房子只是家的 一小部分。最容易丢失的不在房子里。它们在李子树上,在海棠树上,在桃树上, 在黄瓜叶子的下面,在西红柿叶子的下面,在院子里,在柳树下……母亲用一把永 固牌锁头锁好了房门之后,剩下的部分由我来锁。隔上一段时间,母亲就要到五里 地外的韩国屯商店买日用品。我们的商店有八里地,很远。他们商店里的日用品总 是比我们这边的品种多。往返加上滞留在商店里的时间,得两到三个小时。看着母 亲向南走去的后背,我就坐在院子大门口的一棵柳树下。我的身下是一块苇席或草 苫。菜地、果树、小鸡,家的所有部分就都在我的身后了。两个小时三个小时我坐 在那里不动,一直等到母亲从南面回来,等到看见了她前面的衣襟。母亲没有表扬 我,但我听到她跟邻居二婶唠嗑时,说到我看家的行为让她很意外。她没想到一个 五六岁的孩子能在门口一坐就是三个小时。其实,我们家不能锁的部分是可以丢失 的,是丢失的可能性非常小的。我们家有的别人家也有,居民互相是不偷盗的。我 是把我妈随口的一句话,当成了一项重要工作来完成了。我想要母亲的肯定,我想 证明我有用,我想让母亲知道我活着在母亲的庭院里是重要的。我希望她给我做的 裙子上可以安一个兜兜,在这个兜兜里她可以放进去一个理想。我承载得动。我愿 意为母亲背负一个沉重的理想。